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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婊|子,今日列行清点妓|女户。上月你们老母没在, 现在把她叫出来。”
“老母,哦, 老母还在睡觉……”
不及她回神,白人警察一个大巴掌, 连人带门板,靠着蛮劲一气儿掀开。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嘴,堪堪能容几个警察挤进去。一进去,抬脚将一扇扇紧掩的房门踢开。杂货铺里霎时犹如鸡飞蛋打,女人、男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两名约莫十二三岁的白人少年趁乱溜出来, 一边跑, 一边正了正歪歪扭扭的领结,将露在外头的花裤头强行塞进裤腰里。
外头看热闹里头有人笑个不停:“慢些跑,基督学校十点才开课, 晚两分钟老师不会罚站——”
几分钟后,那几名警察大获全胜,从楼上拎下来十四名战战兢兢的少女。警察尖着嗓子冲楼上大喊:“老母,你再不下来, 不怪我们将她们都带回警局去了。”
女孩子们一听, 伏在地上呜呜大哭;另几警察躬身, 一只只给地上少女手腕上上镣铐。上到第四只, 人群外头走进来个花白头发漆黑唐装的中年男人, 一走过来,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黑唐装后头跟着个绿排扣衬衫,满头亮晶晶首饰的中年妇,正是那不知去哪儿了的老母姜素。
警察一见,噢一声,笑容满面道:“洪先生,早上好!”
黑唐装也不打招呼,背对着淮真,不知说了句什么,拱手一请,便将一众警察连带十四女仔请进杂货铺中去了。
一众街坊领居见状,便知没好戏可看,霎时作鸟兽散。
没一会儿,警察们接连走出杂货铺。最后出来那一位,朝里头说了句,“洪先生都来了,那么这件事在我们加州警署当然不是大事。但是这次联邦警察局来了许多人,要是他们查到妓|女户里每几个月就多三五十个来路不明的黑户,连我们也免不了责。这次来,我们也算是给洪先生提醒一下。”
几个警察走到街上,姜素立在杂货铺门口,扬一扬手,“再见警官,请去上海饭店吃早餐,请写我的名字不用给钱。”
“臭婊|子,”警察低头暗骂一句:“去他吗的诡计多端中国老母。”
姜素立在杂货铺头,待警察走没影了,回屋里去,搬出一张积了尘土的木板出来,上头写了什么,尚看不大清楚。
摆好招牌,往街这头看了看,快步走来,一下一下揿响楼下铜铃。
淮真心想,来了。
轻着步子走到楼梯拐角,侧耳一听,果不其然听见:“恰好洪爷在,将那女仔一齐带过来吧。”
罗文上楼来时,淮真已经立在楼梯口,抻了抻衣服,像是等她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淡漠,脸上无半点波澜。罗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转身下楼。
伸缩自有一刀。
淮真跟了上去。
经过那杂货铺门口,她低头扫一眼,见那积尘的木板上标着价码。
一月二十四日新鲜到货,市价——
虾米三分一磅
大米一元一袋
……
女仔五元一磅
迈过门槛,黑洞洞的外间屋子里堆满麻袋,满屋充斥着一股麝香与石楠混杂的气息;右侧一排小小房间,此刻屋门都打开,三五女仔聚在门口,看一看淮真,低头窃窃私语。
左侧木梯通向二楼。淮真走在姜素与罗文中间上了楼,见十四名少女正坐在楼道间角落里哭泣。
姜素脑袋大的很,暂时不想搭理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哭包。只看了一眼,带着两人径直穿过二楼长廊,推开尽头屋门。
屋里灯光幽暗,临床放着一张竹椅。那花白头发黑唐装的中年人坐在上头,身后一个女子正给他捶按肩膀。他闭着眼,看上去并不怎么享受。
姜素进来喊了声,“洪爷,人给您带来了。”
洪万钧没睁眼,也不答话,抬抬手,叫她们都进来。
那屋子阴暗,淮真只觉得凉飕飕的。三人在洪万钧对面依序坐下,等待他发话时,淮真总忍不住去看他搭在竹椅上的手。
这人已经上了年岁,身形干瘪,皮肤长满褶子,脸上点缀着些许暗沉沉的斑点。独独那一双手,白皙娇嫩十根葱管,像从未受过岁月剥蚀。两手无名指与小指上,长而弯曲两截长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竟比手指还要长。淮真突然想起,这两截尾指指甲代表着手的主人养尊处优的地位,是贵族的象征。这古旧的习俗,竟在遥远太平洋西海岸的唐人街得到如此好的保存。
洪爷冷不防的开口了,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她讲不讲英文?”
姜素道:“这女仔书都未读过,讲什么英文?只会讲广东话……国语似乎也懂一点,但是不知上哪学的,讲的怪难听的。”
洪万钧嗯了一声,又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淮真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季淮真。”
从移民局所在的中国湾到码头所在的阿亚拉湾之间,每二十分钟有一列地下电缆牵引的缆车。缆车站在移民局百米开外。那身着厚重紫色衣服的少女随母亲步出移民站时,一班缆车正巧已经离开。
两条马路交叉横穿过茂密森林,缆车站就位于三岔口。岛上风很大,两片密林被风吹出绿浪,也将那少女袄裙吹了起来。她负手将衣服压在胳膊下面,四下眺望,脚步轻快。
“西泽。”
他回头,手扶梯拐角走下来个人,迎面扔给他一串钥匙。
他反手接住哗啦啦响的金属串,“我以为你一早就送凯瑟琳去了奥克兰。”
“她太困了,我叫黛西先将她送回去睡觉。”
“你不怕她醒来以后三天不理你。”
“等三天不就好了?”
西泽盯着远处不知想什么,意外地没抓着机会挖苦他。
安德烈顺着他目光,看见那紫色小点,笑了,没说话。
静默半晌,西泽冷不丁地问,“你体重多少?”
“大概一百七十磅。”
西泽走近一步,丈量了一下,“六英尺?”
“差不多。怎么?”
“没什么。突然对体重失去了概念。”
西泽手肘靠着栏杆,想了会儿,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卖到唐人街的妓|女,第一次是按磅卖。”
“是。一百多年前,人贩子用舢板船一船一船将少女运过来,几个月航程里,身体差一些的很难活下来。从前再健康的少女,到圣佛朗西斯科时几乎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到达这里的当夜,体重越重的少女,中国人觉得她是无比健康且幸运的,可以经受更多折磨,不容易死亡,拍卖价格也越高。这行业太古老,许多习惯也承袭下来。”
西泽静静听他说完,突然轻声笑了,一脸不可理解,“八十五磅能卖几个钱?”
一阵缆车的叮当声,夹着风声,呜地过来了。那女孩子的母亲站在打开车门的台阶上,尚未及买好车票,女孩已经等不及攀住皮革拉手,站上缆车车身外的站立台,好像对这城市独有的交通工具翘首以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所以我都告诉过你,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安德烈笑了,“凯瑟琳十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了吧?你老为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但愿吧。”待那缆车被密林完全遮挡,西泽这才想起什么,“你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不是说在市区找到公寓以前,不想去无聊的奥克兰郊外,要借住我那里?”
“是啊。”
安德烈清点了几把钥匙:“车匙,楼下,大门,房门。”
“你去哪里?”
“去华盛顿街。”
西泽皱眉,“唐人街。”
“大舞台有中国戏,今晚放映《夜出》。一起?”
“绝不。”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种狭窄街道半步。”
“那么,冰箱里有啤酒。”安德烈想了想,补充道,“捷克产。别出门去,这里不是香港了,小心被罚。”
·
从步出移民站,直至看见那铛铛铛向她驶来的红色有轨电车开始,淮真心里就痒痒地,涌动着莫名的雀跃。
这可是……电车哎。
哈尔的移动城堡那一种!去里斯本的列车那一种!旧金山最永恒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