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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回头来,照她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云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云霞揉了揉生疼的耳朵,视线在罗文与淮真之间满腹狐疑的游移,“我……我们家雇得起佣人了?”
罗文啐了她一口,“你爹呢?”
“刚买了牛奶回来,正在厨房里蒸玉米饽饽……”
“嗯,先吃饭,到餐桌上来说。”
云霞将毛巾搭在头上,瞅瞅门外的淮真,又望了望径直推门往院子去的母亲,大声问道:“那她呢?”
罗文回头,朝淮真招招手,“上来一起吃早餐,不是说饿了吗?”
淮真“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受宠若惊。云霞侧身一让,淮真迈过门槛进屋里去。
洗衣铺两层两进。临街的楼用作店铺,门口摆着一只桃木制的柜台,柜台上放着一只算盘;柜台后的橱窗里悬挂着一列洗熨妥当的白衬衫,清洁靓丽,像洗衣铺的招牌似的。除此之外,齐整洁净,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两栋砖瓦楼之间结着六七排麻绳,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天井里种着一棵杨桃树,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将后面那楼窗户几近遮蔽。杨桃树下摆着一只竹椅,夏天坐椅子上面乘凉一定十分惬意。
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一见淮真,“唷”一声,咧嘴笑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来,快快快快,上楼来吃包子,白菜肉馅的——云霞!去厨房拿四副碗筷上楼来,赶紧的。”
季云霞抱怨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去了。罗文拎着一只飘散着牛乳香味的铜壶,和淮真打个照面,偏一偏头,示意她一起上来。木质楼梯窄而高,又些年岁了,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罗文在前头却走的平稳矫健。胆战心惊的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一望,望见一间晾晒皂角的屋子。高不足两米,虽然两面开着窗户,仍显得有些暗。
一张四角方桌沿街靠窗搁着,用作餐桌。方才阿福上楼时特地将方桌拉离墙壁一截,以便四人都能坐得下。
云霞拿了碗筷上楼来,时不时的瞅一瞅淮真,挡不住的满腹狐疑。
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她终于忍不住,“妈妈不是回乡探亲么,怎么将亲戚一块探过来了?”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敲得她哎唷一声。又小心翼翼看自己丈夫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福脸上仍慈霭笑,两手招呼大家:”先吃饭,先吃饭——都不饿吗?”说罢,像变戏法似的,一一揭开桌上餐点的盖子。
两屉蒸笼,里头齐齐挤着黄澄澄的饽饽与蓬松的包子,铜壶盖掀开,正往外头腾着热气。
淮真不由得喉头一动。
真的很香。
不止是在穿过来这十余小时内没吃到过热食,就算在此之前,她也每天清晨只能跟黄油果酱吐司作伴,很久没有吃过咸香的中式餐点。她实在太馋这一口了。
云霞却皱了眉头:“我不想吃这种早餐。”
阿福道,“那你想吃什么?”
“生菜火腿吐司包,羊角包,欧芹法棍,蘑菇煎蛋,搭配果汁……”
阿福不则声,动手给众人碗里一一夹一只包子。淮真再也忍不住,捧着比快比她脸还大的包子啃了两大口。白菜肉馅鲜而不腻,外头面皮混着汤汁,满嘴流香。
云霞看的目瞪口呆,不知怎的,竟也觉得那惯常吃到腻味的肉包今天格外好吃。
阿福道:“这美利坚的东西什么都好,就吃的永远被咱甩在后头。”
淮真不住点头:说得太好了!就恨没法空出两只手来为阿福拍巴巴掌。
楼上四人开窗吃着饭,忽听得外头街上有声音尖细的少女喊道:“Charlotte,快一点啊!去吉里街的巴士要赶不上了!”
淮真靠窗而坐,一偏头,看到对面尚未开门的杂货楼屋檐下立着两三名与云霞年纪相当的少女,皆是一色当下最时髦的三七分电烫过耳短发,白衬衫与牛仔长裤,外套一件呢大衣。
云霞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说罢仰头,咕噜咕噜地牛饮热牛奶。
罗文突然问道:“那个黄文笙,家里是不是最近在奥克兰开了咖啡馆?”
“唔,是啊。”
“你也别羡慕她们家。我们……”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云霞说罢,拿手背一抹嘴,蹬蹬蹬下楼去。
三分钟后哒哒哒地上楼来,身上棉布睡衣已经换做一条白色尼龙连衣裙,着了棕黄长筒袜的脚上扣着一双黑色圆头皮鞋。
她上楼来寻香膏。左脖子一抹,右脖子一抹,顿时满屋子都是茉莉味。
阿福突然问她:“去哪里?”
“去吉里街啊,今天吉里影院放映wild life,早场比平时便宜一分钱。”
罗文慢悠悠地说,“回来时去日本町买两块豆腐,一袋米。”
阿福突然地看了罗文一眼。
云霞有些心虚,声音也小了几分:“李记商铺和鸿祥杂货都不打算卖豆腐和大米了吗,干什么非得去日本町买。日本店里豆腐卤的没有鸿祥好,米又不知贵多少……”
罗文兀自喝着牛奶,“那早川生鲜铺老板家的大儿子,是叫早川井羽吧。那不是你同学吗?”
“……”
“你不是还和他一齐看过电影?”
“就是、就是普通同学而已!”
“普通同学?见普通同学,用得着大清早起来洗头?”
云霞有些语塞,立在原地,动了动脚,脸涨的通红。
罗文对女儿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你也大了,不抓着机会,后年就得送你回国相亲。”
“爸爸——你看看妈!”
云霞说罢,一溜下楼,套上外套,摔门而去。
淮真往楼下一瞅,瞅见古旧的石板路上,一堆呢大衣女孩中间走进来一个短呢大衣。短呢大衣脸色仍红的跟西红柿一样,但并不妨碍她很快便愁云散尽,和几个女孩搭着肩膀笑着走出都板街。
阿福恨的吭哧一声,“那种东瀛寇,即便家里干内阁,姓裕仁,也配不上咱女儿。”
罗文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女人,这辈子嫁人,不过图个一箪食,一壶浆。别的还图什么?”
“那你让她嫁给那成日讨口要饭,混吃等死的癞疥王八怎么样?”
“闺女要喜欢跟王八,那王八有一口饭吃,也肯先给咱闺女一口,那不好?跟东瀛人,跟白鬼,那都不把咱当人看,当阿猫阿狗,那可嫁不得。”
“是几十年的说法了。我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图别的什么。但咱闺女,绝不能在这唐人街里窝窝囊囊的过,得出人头地的走出去。”罗文道,“那等咱们搬出唐人街,搬到杰克逊广场的电梯公寓里头,街坊领居都是白人,和他们又什么不一样?”
眼看夫妇两为女儿婚事吵得快瞪鼻子上脸,淮真放下手里头正吃着的第三个饽饽,小声而乖巧地问了句,“季姨,搬去新公寓,你们还差多少钱?”
罗文道:“你管这做什么?”
淮真喝了口温热鲜甜的牛奶,缓缓眨眨眼,“没什么事,就问一问嘛。”
顿了顿,她又从搪瓷碗里抬起头来,说,“季姨,要不,您将我买回来吧?”
季罗文一口热牛奶险些喷出来。
阿福使劲擦拭着桌子,一直盯着自己太太看,好似数月未见,变得有些不认识她。起初他只心底揣测过,妻子这两月兴许并不只是去探亲了。但没想着,她竟被对门铁公鸡带的出洋去干这种作奸犯科的混账事。
淮真趁热打铁:“我会念书,以后上大学,出来工作,不比白人挣得少。将来我将今日所有钱都还您,您若愿意,我还能供您养老……”
季罗文一把扯过阿福手里的抹布,“别擦了,你又不是干木匠的,木头屑子都让你擦掉一层。”
她想了想,盯着淮真又笑了,说,“你念书?美国大学学费那么贵,云霞还上不起,成日在我跟前闹呢。”
得到这种回答也不奇怪。
淮真也不急,拾起那饽饽接着慢悠悠地吃起来。
罗文叹口气,又往她碗里斟了点牛奶:“你卖身契也不在姜素手头,原本就在洪爷手里头。我们能安安生生在这街上住着不被白鬼欺负,全仰仗洪爷。买你事小,开罪洪爷事大。一会儿吃完,先跟我去见一见姜素,看看她怎么说——老头子,你也别盯着我,回头,我好好跟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