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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有人”当然不是那个古老的冷笑话,大汉体制内最边缘的青衫书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的关系——张老侍中虽然是清贵的文学侍从之官,但是在光和五年的洛阳,文学侍从之类的词林官大抵和宫阙下的仪仗马、太庙上的画像石属于一类的东西。
上面有人,那是说房顶上真的有人!
警惕地对望一眼,魏野一把抄起靠在自己手边的桃千金,左手四指轮弹,在竹鞘上拂出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既是化草叶木石成剑的玄妙术法,又是御火的精微法门,对于兼修剑术的道门羽士而言最是相宜不过。但是以魏野今日的修为,这行云流水一般的挽诀施法,速度还是慢了一线。
一股重量从背后直压了上来,随后踏着他的后脑勺。
“变成猫就那么值得炫耀么。”低声嘀咕一声,魏野硬梗着脖子吃下了自家拖油瓶变化成团子猫之后全副上跳时的力道,同时左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鞘。掌心在剑鞘上有力地一抹,竹鞘那微微泛着浅棕色的茎节间,炽红符文被掌缘推着,全数挤到了剑鞘尾端的尖部,压缩成了一枚核桃大的火珠。
和死板僵硬如物理公式的奥术不同,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有着非常大的操作弹性,或者说大部分的仙道道诀从草创之处就留有很大的修正空间。当然,像召神遣将那类天庭体制内的行政命令型道术,就在各种角度上制定了严格的程序规范,充分地表现了天庭历史悠久的文官制度对于程序正义理念的热爱程度,那就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与洞阳剑祝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体系的产物了。
像托着一把应该送进军事博物馆中古武器展区的老式步枪一般,魏野仰起头,让桃千金架起一个四十五度却不明媚忧伤的角度。这样的操作手法,对于以追求锋锐犀利为根本的洞阳剑祝而言并不是最优选项,然而一枚火珠发射出去,其中的炎劲震爆开来,却能席卷方圆五尺之地,也勉强算是有了个群攻的法子。这也是魏野听得神祠顶上那响动声颇有些沉重,不像是个独行的飞贼,才改走了这么一手。
他的道术还需要许多前续后补的手法,司马铃的处置就绝对干脆利落许多,圆滚滚的猫咪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突,弓起的背很带着一点可爱憨拙意味地朝着神祠的天花板上一蹭。
如果魏野修炼过什么把瞳孔变成奇怪图像的旁门异法,或者诸如挂着“烛龙”、“日月”之类吓人前缀的瞳术,大概可以看见那只身子如圆球一般的团子猫在后背接触到天花板的瞬间,身子倏地变平,随即重新恢复正常,就像一个皮球砸在天花板上一个样。
然而这只猫可不是皮球,就连魏野都说不清那些五金精气在司马铃日渐蜕变成熟的妖身上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拖油瓶如果愿意,肯定可以把自己变成一颗古时候拆迁专用的大号铅锤。
甚至用不到拆迁铅锤这么高端,只要动能达到一个相对的数值就好。
说起来很复杂,但在人类视力的捕捉极限中,折椽、破瓦、身影落地,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耳朵里还回响着瓦片落地的哀鸣,戴着夜视仪的魏野还是不习惯地眨了眨眼,保持着一手遮着额头的姿势,从桃千金的剑锷旁偏了偏头。他的疑惑全部都因为站在碎瓦堆中间的那个家伙而加深了几分——
“太平道的家伙们什么时候开始改行做飞贼了?而且做飞贼也不挑些专业点的,怎么选了你这个只会耍大棒的家伙?”
被他一连串带着酸气的尖刻言论抨击的对象,依然带着那种石头式的粗神经,像意外串门进了邻居家的后院般挥了挥手:“啊,原来这里是你家,看起来我的运气不错。”
来不及收起肩上扛着的桃千金,魏野只能用低头捏眉心来回应这位新认识的太平道执事弟子:“太平道和北部尉的暗战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么?就连大晚上的你们也不休息?”
“大概是这样吧,”肩头和腰侧都被利器划破,露出不算浅的血痕的短发青年笑着一耸肩,“不过今晚的工作快结束了,希望没打搅到你,以后再见吧,晚安。”
“人类的任何一样器官,不多加运用的话,都是要退化的。”把桃千金从肩头移开去,魏野扫了眼这个一直是一副正直热血四有好少年模样的家伙,忍不住地隔着夜视仪瞪了他一眼,“你腰上那条伤口分明是标枪划出来的,大枪府不是一直是在你们和北部尉打生打死的时候打酱油么?怎么连这帮家伙也搀和进来了?”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远远地就有狗吠声传了过来,这让仙术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他们居然玩起了警犬服役的这套,就是不知道是中华田园犬还是青州细犬。”抬起一只手到脑后将夜视仪拆下,魏野顺手抓了抓头发,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推断,“大枪府一直在朝从豪强到军阀的路线上走,这种把戏多半还是北部尉那群洛阳片警刑警城管三位一体的家伙搞出来的。真是的,无论哪一家都是麻烦。”
被他视为麻烦之一的人也像他一样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宽慰某位户主一样地认真说道:“他们的人跑不快,所以我只要现在离开,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麻烦?”魏野从鼻孔里发出“嗤”地一声,依旧是失业民俗学家最常见的那种嘲讽式哼笑,“麻烦不是问题,损失才是。”
执着连鞘的桃千金在神祠后墙上划了一个大圈,失业民俗学家很难得地像一位一家之长那样快速地下了行动指令:“铃铛,在这堵墙上开个洞,要看起来就像特技演员表演惊险逃生撞出来的那种——损失费算个价,明天拿去让太平道替我们报销。至于这位半夜在别人房顶上遛弯的夜猫子小哥——”
魏野露出了一个诲人不倦的师长在给讨厌的学生布置假期作业般的笑容。
……
……
神祠的大门被冲开的时候,两队人马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涌了进来。北部尉的带头人依然是新上任的市容掾蒋岸蒋谷陵,看上去休养了几天后,气色恢复得不错,而和他并肩进来的那位墨衫男人,以及他腰间挂着的单刀,那就更熟悉不过。
“蒋掾史和柳兄,你们来了?”
寓居神祠的正主扶着墙,用他那把桃千金拄着地,半接半迎地立在了门口:“未能出迎尽礼,恕罪恕罪。”
蒋岸一看到面前这个小胡子男人那张脸,立刻就想起了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标准猪队友特长,没有好声气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倒是柳叶飞主动开了口:“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今夜我们奉命抓捕一些犯禁夜行的犯人,追到了贵宅这里,见到先生安然无恙,实在是……”
“不不不,我这里有恙,而且恙很大,飞贼夜闯我家,险些坏了我在炼的一炉丹药不说,还差点把我打伤。要不是听到你们追过来的声音,只怕某只能去蒿里给泰山府君作书办了。”
这话说得瘦骨嶙峋,硌得人进退不能,没有一点作为缓冲的皮肉,不过柳叶飞看上去很能理解某位看上去是书吏本质上是个高明神棍的这种愤怒。他一摊手,对魏野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然后略一侧身,给蒋掾史留了半个肩的空位出来。
办事情永远要分主次,把次要问题暂时忽略掉的蒋掾史朝前踏出一步,正好越过柳叶飞半个肩头,看着青衫的书吏开了口:“那贼人在哪?”
“喏,”用大拇指一挑神祠后墙那凄惨无比的一个大洞,魏野面无表情地叹息着说,“听到你们赶来的声音,撞墙出逃了。”
坐在蒲团上的司马铃同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大洞,再看了看她的阿叔,最后沉默地摸出一把桃木梳,开始梳理自己沾满灰的头发。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让蒋岸满意,他放弃了与这对叔侄打交道,直接用上了他北部尉衙署的本等作风:“职责所在,便打搅了。”
随后,因着蒋掾史的一声“搜”,数名看上去就颇精干的汉子应声四散在神祠中,还有几个衙役牵着细腰长腿的狗儿,开始四下嗅起来。
对于蒋掾史的冷淡早有预料,魏野无所谓地一抖膀子,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甚至还顺便摸了摸北部尉牵进神祠里的狗儿的头。然后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开始侧耳聆听被牵进神祠内的狗儿们的悲鸣。
嗅觉过于发达的生物,这嗅觉也就成了最大的弱点。至于那些被化学制剂的气味涕泪横流地熏出来的衙役,更是连狗儿都不如。
柳叶飞笑着抻了抻腰,看着狼狈的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吹了一声口哨,对着大枪府派出来的精锐标枪手们说道:“看起来目标在这里是藏不住的,咱们换地方再追好了。”
而回应他的,是魏野满不在乎地捶了捶腿,还有蒋掾史的新一道命令:“用布蒙上口鼻,进去再搜!”
狗出去,人进来,这听上去很像一些传统的驱邪祈福仪式上的通俗咒文,但也不失为当下情形的最好写照。魏野这样想着,撑着额头似要睡去。
要不是有人不长眼地在他身边咋呼,说不得他就真的开始打瞌睡了:“禀掾史,除了一处,都搜过了,没有!”
蒋掾史愤怒而带着极大疑惑的回答立刻在魏野的耳边响起来:“那为什么不搜?!”
“因为……”这个衙役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犯懒的青衫书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下神祠里那最大的一处设施。
供台改造的那个炼丹炉,看体积,确实能藏得下一个人了。
但是没人想打开它,就在刚才,有两个衙役仗着胆气将手伸向了丹炉的炉门,立刻就惨叫着松了手,双手已经多了好几道的焦痕,露出溃烂的肉来。
蒋掾史带来的其余的人手,都以一种试探的眼光看着他:还要搜么?不管是什么人,哪怕就是块铁疙瘩,丢在这炉子里面也该烧化了!
被这样的目光聚焦着,哪怕是蒋岸蒋谷陵这样老资格的前江湖好汉,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最终走到了魏野身前,低声问道:
“那炉子能不能开?”
“可以开,不过熄火之后,得凉六个时辰,走了火气才成。”
魏野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六个时辰,都够从洛阳骑马一气跑到邓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