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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季武对于李延炤笃定这些囚徒不会逃跑的心理,仍然是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听李延炤所言,他也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仰头看看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司马莫非已派人前去监视这几户人家?”
李延炤微笑着看向刘季武:“这些人既为囚徒。我便不得不防。遣人前去监视其家,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季武你觉得,他们若是并无逃跑打算,会如何抉择?”
刘季武听李延炤发问,也是愣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他犹疑的目光昭示着他对于此事,也并不抱以乐观的态度。李延炤观其神色,已知其意。他一边向县牢院外走去,一边拍着刘季武的肩膀,问道:“之前你家在关中,也是一里之长。乍然成为流民,衣食无着,前路艰险,那时,你又是怎样一番感受?”
刘季武扬起头,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两年前的境况,而后叹道:“那时只觉天塌了……先前家父在一里之地上,也是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然而一夜之间成了流民,我……我这心头,真是随时都堵得慌……”
“你觉今日你家中境况,比之关中,又是如何?倘若那时,有人告诉你今日你会成为军中百人将级别将佐,家中高堂妻小,都会在广武郡中生活得不错,你又会如何作想?”
李延炤的问题,却让刘季武迟疑起来,他细想了一阵,侧头答道:“今日境况,比之在关中之时,却也是好上不少。若是有人能告知我今日能有这番境遇,虽未必会信,不过那时,却也不至于心中抑郁难受到那番境地……”
李延炤点了点头:“我尝闻有智者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囚徒,被禁锢至此,最短者也足有一年光景未与外界接触。这般自在于之他们,也早已是一番奢望。身在狱中,他们也不得不压抑着自己对家人的那番情感。然人生有五伦便是注定,我此番放他们出狱,也正是打开他们伦常情感的那道洪闸。归家之后,往日遥不可及奢望着的亲情俱在眼前,几日之后,他们又怎会选择继续回到阴冷的牢中继续徒刑?”
李延炤顿了顿,又继续道:“倘若他们真能如此压抑自己心中伦常情感,李某倒真要对他们道一声佩服。五伦不入心,下一步便是五谷不入腹。李某倒真正的是要为他们道贺,贺其羽化飞升,位列仙班指日可待了……”
刘季武虽然听李延炤讲了如此一番大道理,确是有些懵逼,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细细思索一番,而后开始觉得李延炤用来收服这些囚徒所用的手段,果真是微妙至极。
军中对于探子的使用,一直是慎之又慎的。通常派遣探子的将领,与自己所派遣的探子之间的关系,也都是至为微妙。将领们对于优秀而能干的探子,往往都表现得异常惜才。通常以厚赏示之以诚,以其家人羁縻其心。双管齐下,以期能够得到这些探子们的忠诚。
不过要维系这种忠诚,仅靠这两点还不够。优秀的探子都是一些绝顶聪明的人,能驾驭得了他们的将领,其聪慧务必要在他们之上。这些眼高于顶的人精,是断然不会长时间忠于在他们眼中是类似于草包和烂泥角色的将领的。
而倘若这些人成了双面谍,那才是一件更为严重和微妙的事情。对于一个成熟的双面谍,再聪慧的人通常也绝难辨别他们每一句话的真与假。长期处于这样一种高度烧脑的状态,是个正常人都会被逼得濒临崩溃边缘。
李延炤之所以从县府大牢中关押的数十人的名册中将这四人挑选出来,也正是看到这些人的罪状,他们所做的事情,都透出那么一丝诡计味道,却都有那么一些粗糙。使他有足够的信心,他可以控制住这几个人为他所用。
培养一个优秀的探子所需要付出的财力、物力以及精神等等,也是颇为巨大。绝非一介平常人所能承受。与这些探子说话共事,还要时时辨别他们所反应的情况真假。这些事情,光听其繁杂程度已是足以令人感到头大,更遑论如何去做了。
而在李延炤自己心中,此事却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意味。苏抚所议之事,确有些接近于后世游击战的理念。但是己方这些伪装成马贼的骑兵,在陇西之地,却又并没有进行游击战争所必须要具备的群众基础。若情报方面再不给力,无法提供给他们必要的敌情通报,那两眼一模黑的这支骑卒,不知在什么时候,便很可能被对面一网打尽。
因此尽管知道这件事事出仓促,许多准备都尚未及做充分,便要面对诸多问题,李延炤还是惟有硬着头皮上,尽量将这件事促成。只因当下,不管县府还是郡城,都需要得到财货物资的补充。便是连辛太守这种老成持重的人,面对这种冒进妄为之策,都能明确表态同意。可见现今郡府之中,这些资财缺乏已到何种地步。
若是按部就班地发展农商和手工业,依靠传统的税赋收入积累数年的资财,可能通过这种手段数月便能聚敛起来。美好的前景也使得李延炤能够下定决心跟着打劫经验丰富的苏抚去做这件事。只要李延炤设想中的情报网能够在陇西这片地方铺开,他便能失去很多顾忌。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妄为之徒。
不过留给李延炤筹划准备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冬日。在这个冬日之中,他必须要训练出十来个忠诚可靠,又能遂行好刺探任务的探子。还要抽调百来名骑卒,开始对他们的特殊训练。一方面要加强这些骑卒们单兵的作战能力,另一方面更得下力气培养这支骑卒之中的中下层军官,力求将他们个个都培养训练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骑卒将佐。
今后这支骑卒深入敌境活动,所遇到的困难和逆境绝不在少数。若是能培养出来一群彪悍而又精通于天文地理,骑兵战法的将佐,这些问题,倒也不算多么严重。反而能通过这些突发情况来锤炼磨砺队伍。以战代练,为县中郡中培养出来一支强大的骑兵。
而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战事中,这支骑兵,便会成为凉州这边最有威慑力的战略突击力量。随着未来财货丰足之后必然会进行的扩军,这支骑卒也会越来越强大。先前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老兵们,便会逐次走上军中各级将佐的岗位。而通过严格训练练出来技艺过硬的骑卒们,在这些将佐的带领下,将会迸发出足以让任何对手都感到震撼的力量。
而说到目前最适合担任这些骑卒官佐的人,李延炤身边倒是不缺。县府中暂时做文吏的那一票自己的老部下,几乎立即便能够拉上这些岗位。而一心坚定跟随自己来到令居的陶恒及其手下那二十三人,也都是骑卒将佐的好苗子。李延炤相信略加调教,他们便会胜任各自所担任的岗位。
心中计议了一番之后,李延炤便立即返回县府之中,辛彦此时批阅完了公文,正在堂中闭目小憩。李延炤如风一般行入堂中,这位县令倒也睡得并不安慰,察觉到堂中有人入内,便即刻睁开眼睛,却见李延炤正是悠然在堂下随意找了一处蒲团坐定。而后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辛彦见李延炤这副神情,心中也知其必有要事与自己相商。于是干脆起身踱到堂中,在李延炤身侧一个蒲团上坐下,以示二人平起平坐。
“你们都先下去吧。”李延炤开口,对仍在堂中的张兴、韩文灿和王强三人道。三人也知李延炤与辛彦有要事相商,便连忙起身,行礼告退。待三人都走出正堂之后,李延炤方才回头望向辛彦,而后缓缓道:“如今县府、郡府之中开支用度,或有所缺,明府可是知晓?”
辛彦被李延炤这么一问,却是有些懵逼。他来令居县之时,李延炤已是大张旗鼓地将樊掌柜的家财抄了个干净。虽然李向郡府中自己叔父送去了折价等同于其一半家产的奇珍财货,不过当行入樊记粮铺的粮仓之中,以及存放抄没资财的县府府库之中时,辛彦却仍然对樊家资财之丰厚感到啧啧称奇。
如今听闻李延炤言开支用度有缺,便言道:“先前李司马查抄樊氏家财,所获颇丰,又怎会用度有缺呢?”
李延炤拿过几本自己带来的账册,而后摊开放在辛彦面前,辛彦见状,便取过那些账册,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李延炤便在一旁言道:“先前起获樊氏资财,粮米计万六千三百五十七石,财货计一百一十三万钱。绢帛六百一十九匹,布三千零八十一匹,奇珍财货折钱约五十万钱。然县府耗费巨大,明细也皆是在此账簿之中,请明府详察。”
辛彦看着看着,逐渐皱起了眉头。账簿中对于这些财货的支出走向,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确如李延炤所讲,看着每一笔高额的支出,辛彦都觉得仿佛有刀子在剜他的心头肉。光是那座设在军营旁的工坊,自成立之初至今,已经耗费去了二十万钱之巨!而所出产之物,也不过就是百余把长刀,数百把环首刀,数千支箭。以及最近才打造出来的十几领铁甲。
辛彦抬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李延炤一眼,而后道:“工坊成立至今,不过两月不到,便已靡费二十余万钱,所产也不过兵甲数百件,箭数千支。如此高额花费,产量却这般低迷,我窃觉得,这座工坊究竟还有无继续存在的必要?”
李延炤望着辛彦:“我初至军中,见军中不少士卒手中兵器,已是不堪使用。库中箭镞等等,也是多有锈蚀。兵卒们多数尚无一件蔽体衣甲。也无怪先前在金城时,遭逢敌军猛攻,便一溃千里,不可收拾。究其原因,莫非兵甲不利,士卒不练。日后若虏贼入寇,凭此兵甲军卒,如何当得?”
辛彦闻言,却是沉默了起来。李延炤又继续说道:“之所以靡费巨大,乃是工坊新设,不论场所抑或工匠所用之煅炉工具,也皆是新近采买。加之自郡府数次高价购入铁料,靡费如此,也请明府勿怪。之后工坊运营,每月大抵耗费万钱左右,便可满足全县民户与县兵所需。李某亲自监督,工坊之中产出器物,质量上乘,断无可虑,也请明府放心……”
辛彦闻言,却是默然不语,只是更加仔细地翻看账册。又翻了一阵,方才合上账册,对李延炤道:“司马为县府事务昼夜操劳,实是辛苦之至。我初履任事,不知县府之中财货靡费竟如此巨大,还以为查抄樊氏财货粮食,足以支撑两三年,现今目睹这本账册,方才知自己愚不可及……还望定东兄切莫责怪……”
李延炤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抚梁自到任以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所为也是令县府早日壮大,我皆是看在眼中。”
李延炤声音乍然压低了几分,而后挪了挪身子,凑近辛彦道:“而如今财货有缺,郡、县两难。辛府君已决意纳苏百人将之议,遣郡县骑卒,装成马匪,袭敌陇西各郡县中辎重。屡次之间,或无明显成效,然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之下,我愈强,敌愈弱……则县府兴起,便指日可待……”
辛彦听闻李延炤画出的“此消彼长”的大饼,却也并未立即动心,他在脑中飞速地权衡着此事,而后言道:“陇西如今乃是刘赵所据之地,想必龙潭虎穴,绝非善地。李司马又将如何遣将士们出征,既掳得财货,又能够全师而还呢……”
李延炤赞许地看了辛彦一眼。他本来以为辛彦作为一介膏粱,心中对兵事并无概念,然而辛彦能够在冷静地审视了一番此事之后,便看到此事中所蕴含的风险,以及此事关键所在,着实令李延炤不得不暗自叹服一番。
果然士族之中,也绝非尽是韩璞那样的庸才。或许给辛彦这样的人多一些机会,先前的那一战,也不会被动到那种地步。
“抚梁一语道破此事关键,我便与抚梁开诚布公……”李延炤说着,已是俯身附到辛彦耳边,将自己对于此事的一系列计划与筹谋和盘托出。
辛彦细细听完了李延炤的讲述,已是抬头望着他,震惊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