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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衿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梦中,景大夫和她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庄,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阿爹和阿娘坐在席上,接受他们的跪拜,笑颜卿卿。
她没有搭红盖头,只是穿了一身的凤冠霞帔,景大夫也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牵着她的手,与她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当景大夫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抬起头来时,景大夫的脸却变成了师兄的脸,他无比柔和的叫她“小衿”。可是师兄叫她应该是叫“阿容”的,只有公子才会叫她“小衿”。
她伸手去摸师兄脸上的疤痕,又翻过他的手来,指腹拂过他手上的疤痕,忽而那疤痕像是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剥落下来,她抬头看着,师兄的脸皮也开始一点一点剥落下来,血肉没模糊,她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睁开。
他却一直安慰她道,“小衿,别害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睁开眼睛,抬眼看向那张脸,那脸忽而又变成了公子的模样,只是穿在他身上的那身喜服,不知为什么,在滴血。
她仔细看去,那一身喜服根本从里到外都是被鲜血染红的,吓得她一声惊叫,从那血淋淋的梦中醒了过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陌衿也想不明白,说到底,她大约还是希望景大夫能变成师兄和公子的合体吧。
说起景大夫,好像……好像他……在马上对她用了迷香?
陌衿忽而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子来,发现自己正在觞月居的房间里,盖着熟悉的被子。她环顾四周,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却一点灰尘也没有积,看来是一直有人在打扫着她的房间。
正到这里,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逆着光走进来一个瘦长的身影,陌衿的目光被那光刺到,忽然一阵灼痛,一时视线便模糊了,看不清那身影是谁。
她的第一反应,希望来人是景大夫。
“姑娘总算是醒了。”
这一声,是个熟悉的女声。陌衿揉了揉眼睛,对那来人道,“是瑾岚来了。”
“是我。”瑾岚斜身坐在床沿上,手里拿了一个冰袋,递给陌衿,“这是方才肃大夫叫人送来的冰袋,这大热天的,能有这么一个冰袋很是很难得呢,肃大夫交代说要及时敷在姑娘的眼睛上。”
眼睛。对了,她当下是觉得眼睛刺痛,且看不清东西。
瑾岚将那冰袋放在陌衿手里去,她拿起冰袋,在眼睛上各放了一会儿,一边问瑾岚,“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睡了多久?”
“姑娘是昨日辰时回来的,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她又问,“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瑾岚摇头,“昨天夜里,白姑娘来探望姑娘,我说姑娘太累了还睡着,只让她进来看一眼,谁知我去厨房端茶回来时,她……她拿着针,在扎姑娘的眼睛。”
白素?
陌衿“嗯”了一声,“那肃大夫来瞧过了么,说了什么?”
瑾岚道,“来过了,说是没有大碍,这不是叫人特意去寻了冰袋来么,说是冷敷一下就没事了。”
陌衿思索了片刻,没有说话。瑾岚又对她道,“姑娘走的这些时日,园子里一切安稳,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小公子总爱闹点脾气,来觞月居找过姑娘几次,非要见您一面不可,赖在您房里等得都睡着了,还不肯走。”
陌衿“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瑾岚怔了一下,她记忆当中,陌衿是很少这样开心的笑的。她有意无意的问,“姑娘这趟出去,事情可都办妥了?有什么好的收获?”
陌衿摇头,又点头,“算有也算没有吧。”她将冰袋拿了下来,觉得眼睛清凉了许多,不再灼热了,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是瑾岚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
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感觉已经久违了十年一般,让人唏嘘。
她对瑾岚笑道,“许久不见了,你一切都好吗?瑾缃她们也都还好吗?”
“姑娘挂心了,我们一切都好。”瑾岚接过她手上的冰袋,放置在一旁,对她道,“我听说过几日先生也要回来了,白姑娘对姑娘你做下的事,到时候先生自然会评个公道。”
“先生他出去了?”
瑾岚点头,“是啊。几乎是和姑娘同一时间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她握住陌衿的手道,“姑娘这才回来,就遭人如此对待,真是叫人寒心。平日里姑娘也没得罪过白姑娘,也不知哪里就生出了这么许多的恨意,要来害姑娘的眼睛。”
陌衿沉默了片刻,问她道,“白素现在哪里?”
“已经叫苏管家拿下了,原本应该关进谨言堂去,也不知苏管家是怎么想的,只是将她软禁了起来,不许出芷兰汀。”瑾岚说着,忽而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条,递给陌衿,“对了姑娘,这是你回来时握在手里的,我替你收了起来,是要紧的东西吗?”
陌衿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排小字,是景大夫的字迹。她将手向后退了退,不让瑾岚看到上面的内容。
那纸条上写着:后日午时二刻,芙蓉镇南,乌江口,不见不散。
后日,就是今天了,她将那纸条收了起来,抬眸问瑾岚,“现是午时几刻?”
“三刻。”
陌衿翻身下床,急急忙忙的穿好衣服,套上鞋子,吩咐瑾岚道,“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瑾岚微微蹙眉,“姑娘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芙蓉镇。”
……
芙蓉镇南,有一条乌江,江面不算宽阔,在西南内陆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江了。
这条乌江是大江的支流,但沿江而下就能进入较大的江流,因此也是内陆难得的货运港口。但因为江流不大,船只即便是做得再轻再小,也有搁浅的可能,所以大家选择陆运更多一些。
江口显得十分冷清,寥寥两条船漂浮在水面上,格外平静。
陌衿是第一次来这个江口,但江口周围的地方不大,半柱香就能走一个遍。她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早就过了景大夫与她约定的时间。
她找了一会儿,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迟到了,不怪他没有等她。但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约她来这里,她也很想问他,在马车上为什么要迷晕她,她对几乎所有的迷香都是有抵抗的,只有几种西域的香,她接触的少,因此一闻就会中招。可是这些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陌衿坐在江口拴住两条船的大石头上,双手托腮,一边搜寻着景大夫的身影,一边回忆自己的那个梦境,是不是预示着什么,还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只是当下自己困在了现实里,反而看不清了呢……
她一直坐在那里,等到了入夜,江风凉了起来,吹得她周身发凉,打了一个喷嚏。
陌衿仰头看了看夜空里逐渐清晰起来的夜空,漫天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像极了谁的眼眸,好看得紧。她笑了笑,跳下那块大石头,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江上那条船,其中一条便亮起了一盏渔火。小小船篷里,一袭清冷的白衣坐在案几前,手中的杯盏里,茶水早已经凉透。
他放下杯盏,从临窗的缝隙中,看着那辆马车走远,唇间浮起一丝苦笑。
无月从角落的暗影中走出来,也抬眸看了看那马车远去的方向,对慕容拱手道,“主子不是等了她许久,为何又不出去与她相见?”
慕容收回视线,起身来,双腿有些酸麻,他扶着桌角,轻轻摇了摇头,停药一日,身体便开始出现麻痹的症状,看来不久,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你去看瑾袖时,又可曾与她想见?”他侧脸问无月。
无月垂下双眸,摇头。
慕容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他道,“白郎中去过小宅了?”
“是,已经诊治过,性命保住了。”无月答。
慕容点头,“走吧,也该回小筑了。”
“主子。”无月不动,向他拱手。
慕容提起案几上的那盏渔火,行到船篷前面,将渔火挂在了门旁的挂钩上,淡声道,“说罢。”
无月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道,“那人对瑾袖,似乎……有了……感情。”
慕容的身形一滞,他知道无月对瑾袖的用心有多深,只是出于很多缘由,他们不能在一起。他笑道,“瑾袖也对他有心?”
无月目光呆滞,摇头道,“不清楚。”
慕容笑道,“外面那另一条船是送你的,你现在就可以去带走瑾袖,与她乘船,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不会有人想到从水路追人。”
“主子你是……”无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沉默了下去。
“我不怪你。”慕容轻声道。
无月摇头,“我发过誓,到死追随主子,言出必行。”
“也罢,船是你的,人你也可以随时带走,你自己做决定吧。”慕容说完,便跨上了岸去。
沿着栽满杨柳的江岸徐步慢行,夜露微凉,江风袭人,他低下头去,轻咳了两声。
抬起眸子,却见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正看着他。
陌衿方才,并没有回去,马车拐过弯路,她便叫马车停了下来,一直在隐蔽处看着四周的情况。终于,还是让她等到岸边徐徐走来的那个人,她便取了车上的披风,挽在手臂上,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将披肩披在他的肩头,有些责怪,“江边风凉,也不知道带件挡风的。”
慕容要脱去那披肩给她,她按下他的手,将披风的系带系上,“我不用这披风也没关系,咳嗽的人可不是我。”
她朝手心里喝了一口热气,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就着星光,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脸怎么这么一直这么冰凉,手分明很暖和的。”
他拉下她的手,握住,“陪我走一走?”
“好。”
两个人便并排着,牵着手,走在星空下的江岸。他看着江水缓缓流去,她看着他的侧脸,两个人许久不曾说话。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站到他的面前去,看着他道,“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欠你许多解释,不少这一个。”他将视线从那黑暗的江面上收回来,也看向她,“答应我,什么都别问,好么?”
他的眸中,像是有清风明月一般,在这江风习习,繁星漫天的夜里,好看到无以复加,叫她的心止不住的颤抖,狂跳起来。
“我不能不问。”她说,看着他的眼睛,红着脸,“如果不问清楚,我就不能再……再喜欢你了,阿桓。”
也好。
慕容轻轻笑了起来,却扯得心上一蹙,他忍了,却还是咳嗽了两声。
“阿桓,咱们还是回马车上去再说吧,这里风太大了。”陌衿心疼的道。
慕容点头,“夜凉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陌衿“嗯”了一声,却不动,仍旧站在他面前。风吹起她的一缕发丝,他伸手绾起那一点青丝,笑着看着她,“怎么了,还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叫我来,却不肯出来见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告诉我好不好阿桓!”
“小衿,原谅我。”他说。
他要她原谅他,原谅什么呢?是他变了心?不愿意再与她纠缠不清?
她轻吸一口凉气,“好,我原谅你,无论什么,我都原谅你。”
说完,她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背,十指扣紧,侧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味道,再将这些一点一点的刻在记忆深处。
他也回抱住她,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她只听见风声呼啸,江水缓流,马儿嘶鸣,蝉鸣稀松,还有他的心跳声,轻缓的,震动着她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