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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
殷水流闭眼,不时以指尖敲打腿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冉赴发髻上不是插着男子之簪,而是女子惯用修饰髻状的篦箕,妃卫国人中癖好独特者从不以此为辱,反倒以此为美,早已经在妃卫国蔚然成风,他国人见怪不怪。冉赴不敢以他发髻上的篦箕为君上梳发,将袖中备用不曾用过的单面篦拿出。
只是稍稍梳了两下,冉赴便为之色变,难过地低声道:“主上,你怎地多了这许多华发?”
殷水流微微睁开眼睛,说过一声给我看看,便拿过冉赴一把递过来的头发。
果然黑中翻出了小许花白,其中有一缕从尾直上头。
“倒真白了些。”
殷水流松开头发,没去多理会,却知道那些斑白因何而来。
当日帐中幕幕,有几人能亲手为之。
他晚上很少能睡着,每日闭上眼睛,便是儿子身中生死十二令,痛得扭曲不堪的小脸,以他那般小的年纪,纵然尚喜和田集不下手,一月的时间也挨不住。
“待集里事情了结,你着手去准备棺椁,我要安置我儿和夫人她们先行入殡。”
冉赴肃然应是,没有去问何时行葬,又葬于何处,实因商殷殡葬之礼里没有一个火化再葬的前例。尤其封君之妇,封君之子当三日而殡,三月而葬,这都延误多少时日了,便是三月而葬的葬礼也有些赶不及了。
简单的为君上结了个发髻,刚以簪子穿过时,一直沉默的君上不知怎地突地问他道:“可知我为何起盗首之名?”
冉赴讪讪道:“仆人愚钝,且容仆人想想。”
殷水流拿过旁边的夕照剑,在拉开剑鞘乍起的森寒里,不去回答冉赴,脸上露出复仇的戾气。
窃国之盗,天下之首。
他而今断子绝孙,亡子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的骨血,他迟早要为亡子行僭越违制的天子葬礼。
冉大夫却全然想错了,自以为有所得之后,对君上道:“主上盗得天下淑女之心,为万世开创榻风之册,著书以立传,当为此首。”
“瞎瘠薄乱弹琴,无人能及你。”
殷水流一剑鞘抽在他背上,冉大夫哪以为耻,他也不怎么懂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腆着脸阿谀道:“主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须仆人再多个聪慧脑袋。”
殷水流不再理他,以手撑几揉眉,冉赴知趣退下,知道君上在考虑前景问题。
从君上不选择外逃,而是带卒北上,他便能猜到,君上当前最大的图谋,便是拿回封邑,名正言顺将北鄙改为污妖。可惜他虽善辞令,对国事却全然不及尚喜。不过他冉大夫自有一套方式可以帮助君上,那便是找到卫妃,教她以妃卫榻风,对此来舒缓君上的情绪。
对冉大夫而言,此事完全可以上升为重之又重的君事。
卫妃的仲兄年约十六,生得雄壮俊伟,冉赴等到氏女兄妹回来,见猎心喜之余,暗道公子无殇之后纵使落难,也当是如此。
“这是那个竖子打的你?打得这么青一块紫一块的。你为妃卫公室之后,怎可以如此受辱,你告诉我,我为你去解气,打杀了伤你之人。”
这个妃卫同国人太过热情,卫仲显然经受不起,吓得稽首在地,连道是自己不慎所伤,怎敢告诉对方是集氏大宗子弟所为。
卫氏女在旁垂着螓首,拘谨之余,有些许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
带着卫氏兄妹入室时,君上正在练剑。
“坐。”
将夕照剑归鞘,殷水流有些许皱眉,这自不是因为卫氏兄妹的到来,而是因为他自身丹田通脉的进展。
集里只有三等精米,为精米最次者,滋补远不如二等,他纵然吸纳之力比旁人来得出众,以三等精米内蕴的滋补之效,也会延缓他丹田通脉的恢复。自今,他才不过恢复三道人脉,距离百道还有颇远的一段距离,更别提昔日的天脉巅峰。
他要夺回封邑,目前的紧要,仍然是抢人抢粮抢资源。
卫氏兄妹怎敢入坐,仍对着盗首行稽首大礼,不同于乃妹,卫仲难掩眼中的羡慕和渴望,把头重重磕在地上时,脑中一直浮现刚才盗首手中的夕照剑。
进来之时,他只看到盗首的最后一剑。
那一剑,他无法形容他的感官,只知道整个集里没有一人能及,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惜他家传《卫风》早已失传,不过纵使还在,以他而今的身份,没有外物滋补丹田,无法通脉,也是无法武道入门。
“学过假脉之术?”
卫仲看到盗首的履尖走到近前,闻言不禁大骇,终是十六岁少年,再是如何老成,和殷水流两世为人的十六岁时相去甚远。
“偷学的?”
殷水流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脚,再问道。
卫仲冷汗直下,这集里无人发现的秘密,竟是只给盗首看去一眼,便把他完全看穿了。
所谓假脉之术,是不需依仗多少外物的武修之道,旨要在于强身健体,以筋骨皮为脉,打煞周身养出虎狼之力。
这在殷水流去过的其他位面,谓之为体修之法,可惜在这方世界,人体秘藏以丹田通脉为基,假脉入修之术属于旁门左道,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武道进修之道,苦苦修至假脉巅峰,若不能由外而内,也不过百道人脉之力,而且修炼之法稍有偏差,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极大,尤其是修炼途中吃苦甚巨,个中滋味异常难熬。
当今之世资源匮乏,假脉之术在大小氏族间蔚然成风,因为人脉族人能养,而假脉族人固然无法得窥无上大道,但是不能丹田通脉的好处,便是不修脉感之术,自然也不惧敌人的幻象之威,可靠人海战术和人脉卒一战,只是这等假脉之术,大小氏族也只准天资不出众的国人修炼,鄙隶之民是完全没有资格的。
卫仲偷学自集里国人子弟,平常趁着没人时偷偷修炼,只为学有所成之后,能带着家人逃出集里,为此吃尽万般苦头也在所不惜,只是没有名师指导,实在进步有限。
“天资和毅力都不错,偷学能练到你这个地步,可惜你没有足够的杂粮肉糜进补,到死也不过假脉三重。”
假脉十重对比人脉百道,三重假脉之力相当三十道人脉。
殷水流拿履尖伸过去,抬起卫仲的下颚,仔细看了几眼,说着除了他,谁也不明白的话:“他字仲卿,你也带仲,你的公室双名应是子仲是么?”
冉赴小心翼翼窥探君上的表情,对卫仲低声示意道:“快些回答我家主上的话。”
卫仲沿着履尖望上,口干舌燥地道:“是阿母依照祖上遗命所取。”
一直不敢抬起头来的卫氏女大着胆子窥来,见到的一幕是盗首弯下腰来,盯着她的仲兄,宛如上神般。
“认我为主,将你的生命交予我。我会教你真正的武道法门,让你恢复你的氏名,从此以后不再为隶人,受他人所轻所贱。”
卫氏女控制不住的娇呼失声,卫仲不敢相信过后,结结巴巴地道:“当真?”
殷水流示意冉赴将配剑拔出来交给卫仲,他则退回几步。
“行过委挚之誓,你便知道真假。”
卫氏女小心将手指抵着仲兄,示意他不要迟疑,他们家低贱至此,连向集氏委挚效忠的资格都没有。给盗为仆,总好过世世代代如此卑微下去,尤其对方的许诺,是个隶人都无法拒绝。
冉赴在旁媚笑道:“有福的小子,还不向主上行礼盟誓。”
卫仲手脚太多哆嗦,拿着冉赴的青铜剑着力过猛了些,顿时血流一地,他也不叫痛,做出庄严肃穆的模样,行了商殷一辈子都需以盗首为主的血誓。
他本念着卫子仲之称,盗首摇头道:“我麾下如今都是单名,你也用单名,以青为名。”
卫仲念了两声卫青,不以为贱,欣喜道:“多谢主上赐名。”
拿过卫青手里的青铜剑,殷水流将它交到卫氏女手里,盯着她的眼眸道:“卫子夫,你以后不得以姓称,如男子一般用氏,便叫子夫,因为这三个字,或许你能给予我许多的运道,只是我不能保证你的结局如何,或许会和遭刘彻所弃的她一样。”
不以姓称,这是对淑女的羞辱,卫氏女又怎会在乎。
她柔柔弱弱应是,在盗首的示意下,和她仲兄一样,向面前这个让她不知道怎么看着便觉得面红耳赤的男人立下了一世之誓。
以她为名,为他祝福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