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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稳稳当当进了宋王府。
自有男仆安置周乐。出来迎接嘉语姐妹的却并不是彭城长公主, 而是苏卿染。
嘉语瞧着那个藕色琵琶裙的少女一步一步走来,恍惚再看到风雪中铠甲鲜红……十七年,岁月在她眉目里刻下的风霜,如今还没有踪影;时间在她与她之间积累的怨恨,这时候也还没有萌芽。
她不会让它萌芽!
苏卿染见她直勾勾地看住自己,心中生异,奇道:“这两位是?”
“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和六娘子。”虽然嘉语一早就知道穿帮了,但是自萧阮口中听到这样的介绍, 还是微微惊慌。
——如果介绍她们是谢家姑娘,想必会省事很多。
——但也许那个传言是真的, 萧阮从来不会欺瞒苏卿染。
苏卿染听到“三娘子”三个字,笑意微沉:“原来是三娘子。这么晚了, 殿下怎么把始平王府两位姑娘带回来了?”
“出了点意外, 两位娘子受了惊吓,”萧阮眉尖不易察觉的歉意,“太晚了, 王妃如今还在宫里, 王府上下也没个主事的人, 我就带她们回来了。我不想惊动母亲, 阿卿你安置吧。”
萧阮这样说,苏卿染便不再多问,对嘉言笑一笑:“两位随我来。”
三个人都沉默, 嘉言不断偷看嘉语的脸色, 几番欲言又止。嘉语看着苏卿染的背影。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接受直面她的冲击。从前她恨透了她,如果不是贺兰后来居上,苏卿染在她的仇恨榜上,该排第一。
她死在她手里。
想起当时风雪凛冽,热的鲜血漫过足尖,她对着已经死去的她说,因为你。
你看,她恨她,一点都不比她恨她少。
“三娘子是有话要与我说吗?”苏卿染忽偏头问。
她有极秀丽的侧容,江南女子柔和的线条,莹白如玉的肌肤,眼波流转,如春水苍翠。她是个美人,嘉语一向都知道。但是她怎么想,也都记不起第一次看到苏卿染时候的心情了,是惊艳,还是嫉妒。
重来万事皆非。嘉语摇头道:“……没有。”
“哦,”苏卿染说,“三娘子自进门,就盯着我瞧,我还以为,三娘子从前见过我呢。”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已经是翻过的一页了。如今,她和萧阮没了关系,也就和苏卿染不会有任何关系。她固然不想与她为敌,但是也不想亲近她。这个怨恨她的人,这个最后杀死她的人,这个……一度让她生不如死的人。
嘉语心里唏嘘,只听苏卿染说:“没见过就好。”
“当然啦,宋王把娘子藏这么严实,哪里是我们姐妹有福气见的呢。”嘉言笑嘻嘻地开了口。
料不到嘉言会这样维护嘉语,苏卿染一怔,不是说姐妹不和么?
嘉语无声息地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哪个家里会把女儿藏起来,除非是见不得人。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到年岁渐长,自有长辈领出去见人,除非家里没有女性长辈。宋王府当然是有的,彭城长公主在这里镇着呢。
彭城长公主不喜欢苏卿染。当然的,苏卿染是萧阮生母王氏的外甥女,彭城长公主怎么喜欢得起来。然而苏卿染——自她跟着萧阮北上,她就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原本该是这样。
算是萧阮害惨了她,嘉语叹了口气,说道:“我妹子年纪小,口无遮拦,娘子莫怪。”
“也不小了。”苏卿染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元三娘对萧阮有意,满京城都知道,她有什么不知道,原是想借机打压她的气焰,不想元六娘倒是姐妹情深。
嘉言还要开口,被嘉语一记眼刀杀了回去。
苏卿染将嘉语姐妹安置在别枝楼。明月别枝惊鹊。嘉语听萧阮念过这句诗,当时追问下句,萧阮说:“不记得了。”
嘉语倒记得他当时惆怅。
“阿姐!”嘉言蹿过来,“阿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时候不早了,早点安寝吧。”
“喂!”
“嗯?”
“阿姐……该死,阿姐你不会当真了吧。”嘉言哭丧着脸说,“天地良心,我可真没这个意思。”
“什么?”嘉语回过神来,“什么当真当假?”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混蛋说的话呀,那个、那个……”嘉言忸怩比划了半天,见她阿姐还是懵懂,终于一跺脚:“反正我是不会和宋王有什么关系的。”扭身扑到榻上,拿被子蒙住头脸。
半晌,才听得嘉语轻轻地说:“我知道。”
才松口气,又听见嘉语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他要敢打这个主意,就莫怪我不客气。”
狗急了还跳墙呢!
嘉言:……
她阿姐是没救了。嘉言悲哀地想:做妹妹的,除了成全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一晚经历这么多变故,原该疲倦已极,沾枕头就睡才对,但是并没有,也许见了太多故人,辗转竟不成眠。
月光静然照透窗纸,照在手臂上。这样的夜里,月光照彻的,也该是个琉璃世界吧。这个念头升起,嘉语像是受了莫大的蛊惑,不由自主起了身,绕过酣睡的守夜婢子——这样惫懒的丫头,天下原也不止薄荷一个。下楼,豆青芙蓉帛鞋踩在玲珑漆红木梯上,悄无声息。
她熟悉这里,如同她熟悉萧阮的车。
绕过别枝楼往西,三百步,她从前住的地方,如今这里还没有后来华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亭台池阁,而是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的木槿。木槿这种花,朝开而暮落,这个时辰,满地碎英,雪白。
人的一生,原以为不过从平城到洛阳,不过从始平王府到宋王府,谁知道命运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死在三千里外,魂魄却还找了回来——也许回来的,就真只是魂魄呢,像蝴蝶一样轻盈。
嘉语微仰起头,一滴夜露,从很高很高的树枝上落下来,啪嗒。
当年她出阁的时候,父亲已经是权势熏天。父亲问她,要怎样一个新居。她整日和贺兰袖躲在阁楼里,唧唧咕咕有说不完的话。贺兰说她的艳羡,她憧憬日后琴瑟和谐,神仙眷侣。
贺兰说,宋王最魂牵梦绕的,想必还是金陵。
因了这句话,她苦心搜罗,一掷千金,到手多少真真假假的南货,无锡的摩罗合,善琏镇的湖笔,广州的珍珠,说是自海外来,南朝的贵族惯用这个,嘉语没看出哪里好过北海的珍珠,但是没准,他会喜欢呢?如果他喜欢,她就喜欢。
所以父亲问她,她就说,要一个和萧阮在金陵故居一模一样的庭院。她想,这样,她离他那些她没有机会参与过的时光,就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
人的痴心,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可理喻——那时候她究竟有多傻,难道她没有想过,金陵对于萧阮,是夜不能寐的焦虑,是朝不保夕的恐惧,他怎么会怀念,又怎么肯靠近?
一步错,以后步步都错,嘉语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咫尺之前,大片大片水墨色的阴影在足尖铺陈开来,月光这样明亮,所以影子也格外地黑,黑得就像记忆里谁的眼睛,亮堂堂地看着她。
“三娘子为什么叹气?”萧阮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夜,也许是因为静,一字一字,清越如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