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吴三桂脑后有反骨 陈园园芳心存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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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松龄刚刚闭眼,便被一阵钟声惊睲。‘晨钟暮鼓’是佛门早晚例行的仪式。蒲松龄睁眼一看,果见旭日临窗,映得满屋通亮。这时他才发现,这小巧玲珑的房间,除了放满经卷的书架外,迎门安张古色古香花梨木方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条几上,放着两只官窑烧制的青花瓷瓶。插着应时花卉。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轴山水画卷。画面上,群山环抱中一处古刹,透过敞开的佛殿门,隐约可见青灯古佛前,一位缁衣袈裟的女尼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敲木鱼,默诵经文。两边的对联是:

    梦断秦淮,魄落幽燕,劫后余生,翻然悟彻,桃花岂止观赏色?

    身安齐鲁,心定圣苑,空山夕照,潜心静修,菩提终将结正果。

    品味对联,蒲松龄不由想起恩师施润章先生讲述的吴三桂和陈园园的故事来:当年,吴三桂不惜重金,从金陵秦淮河畔青楼中赎出陈园园,纳为小妾。后来,他奉命镇守山海关,把陈园园留在家中。李自成攻入北京,陈园园被大将刘宗敏占有。致使准备投降大顺的吴三桂,‘冲冠一恕为红颜’,中途反返回投了满清。引清兵入关打败了李自成,重新夺回陈园园。清朝定鼎中原后,吴三桂因战功封平西王。而陈园园不在云南五华山平西王府中当贵妃,为何来到这剑锋山下尼庵中落发修行呢?

    正迷惑间,忽见一片褐色晚霞飘然而入,忙起身看时,原来是在佛殿打坐诵经的园彗大师来到面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莅临,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蒲松龄忙起身还礼:“大师吉祥。”

    “施主请坐下说话。”

    “学生肉胎凡躯,冒入圣洁之地,大师海涵。”

    “施主不必客气,在这里和在家中一样随便才好。常听小女说,施主少有胆识,才华出众。今日屈临小庵,使我山门光耀,殿堂生辉!”

    正说着,梅韵送来茶水,园慧大师倒杯香茶递过来,蒲松龄忙起身接住:“谢谢大师。”

    园慧自己斟了杯茶,唏嘘了口道:“当年乳母带小女投奔贵处,受到施主一家人的热情呵护,将她抚养成人,老尼不胜感激!只因山高路远,没有机缘报答厚恩,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致谢……二位老施主可还康健?”

    蒲松龄叹口气说:“父亲已经谢世,只有慈母在堂。老人每当想起小卿,便禁不住伤感落泪,后悔当初没照顾好她……”

    “都怨她使气任性,这么多年没回家看望老人,辜负了老人一片关爱之心!这回让她跟你一块回去,向老人赔情道歉……这次乡试情况如何,发榜了吗?”

    “娘,你真是的。”淑卿从一进门就埋怨母亲:“松龄哥正为这事气愤不过,您又火上加油!”

    园慧道:“老尼不知多言,公子勿怪!”从女儿话中,她已经揣摩到这次乡试内情一定也和江南、顺天两场科考一样,存在严重的作弊。慨然叹道:“考场腐败,埋没了多少有识之士!公子也不必过度气愤伤神,有损身心健康。这次不行,下次再考嘛。”说完,打个哈欠,抱歉地说:“老尼坐了一夜禅,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下。卿儿服侍公子用好斋饍。”说罢,在梅韵搀扶下出门去了。

    蒲松龄悄悄问陈淑卿:“听说吴三桂已经举旗谋反,官兵在湘南重重设防,大师是如何逃出平西王府,越过官兵防线来到这里的?”

    陈淑卿道:“这事说来话长……”说到这里,竹音来招呼他们去斋房用饭。于是说:“待会儿吃着饭告诉你”。

    原来,自从吴三桂投靠满清,陈园园便与他貌合神离,她和李香君、董小婉等多数秦淮名妓一样,颇有民族气节。虽然做了平西王妃,却与吴三桂同床异梦。终于在吴三桂起兵反清前夜,愤然出走,展转来到这深山荒庵中落发为尼。逃过为吴三桂殉葬的劫难。她在命运攸关时刻这一重要抉择,完全是在女儿陈淑卿的谋划和帮助下得以实现的。

    原来,陈淑卿被郑飞叉接走,路上遭清兵阻截,经过一场恶战,终因寡不敌众,被冲散。郑飞叉冲出重围后,寻找二人不着,投租来山刘铁成山寨安身,陈淑卿和乳母混在难民中潜入济南。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只好流落街头。靠帮说书、唱曲及打拳卖药的江湖艺人们收钱,挣点小费度日。后来,一个唱曲老艺人见她们女可怜,动了侧隐之心,收小淑卿为徒,教唱小曲。由于他勤奋好学,又有副天生清亮圆润的歌喉,初次登台演唱,就非常受听众欢迎,不久便成了唱红泉城的曲星。成名后,她并不感到满足。始终认为女人是天生弱者。越是天生丽质、赋有才华的女子,越容易遭受为富不仁者,乃至地痞流氓的欺凌。意识道置身娱乐圈子中的女子,要保住自身的纯洁与尊严,除了具备征服听众的才艺,还必须有良好的武功护身。于是,她白天唱曲,晚上向武朮大师学习武功。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她便成了名声大振的泉城女侠。

    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虽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皇帝。他知道清廷封异姓王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大局稳定,撤藩是必然的。因此,他一直在作两手准备:一方面向清廷俯首称臣;暗中招兵买马,打造兵器,得知清廷决计撤藩的消息后,便迫不急待地起兵反叛。

    陈淑卿料定吴三桂必败,她认为,中原大地战火刚刚平息,老百姓才过上安稳日子,吴三桂又挑起战端,无疑让饱受战乱之苦的劳苦大众雪上加霜!不但会遭到清廷的全力镇压,同时也会受到广大民众的坚决反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吴三桂是注定要败亡的。作为平西王妃的母亲不离开贼窝,必然成为吴三桂的殉葬品!于是,她决定立刻赶赴云南,劝说并帮助母亲与吴三桂断绝关系,离开平西王府。

    然而,济南与云南相距千山万水,要去谈何溶易?再说,吴三桂既然兴兵谋反,一定严密封锁边界,处处设岗盘查,潜入王府的难度很大。即使有机会进去说服了母亲,外面无人接应,也难逃出贼窝。

    她去找郑飞叉商量解救母亲的办法。郑大哥不仅赞同她的想法,还把自己的战马借给她代步。同时告诉她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最近,吴三桂下令在他管辖的区域内选拔秀女充实后宫。可趁此机会混入王府。到时我带少数精兵在外接应。”

    陈淑卿依计而行,离开济南,直奔云南。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云南省会昆明。打算在城里住一夜,苐二天再去五华山。也是天缘凑巧,这天傍晚,一位平西王宫内务府的官员,押着一批从乡下选来的秀女也在客店住宿。饭后无事,因见陈淑卿弹琴唱曲,色艺双绝,突发奇想:如果将此女献给平西王,讨得王爷欢心,何愁不加官晋爵?于是把陈淑卿纳入秀女行列,一块押送平西王府。

    按照王府规矩,选来的秀女要经过王爷和王后亲自挑选后,才能纳入后宫。选秀这天,正巧王后身体不适,吴三桂不得不命陈妃代替王后挑选。

    陈园园来到银安殿前,站在丹墀之上朝下一看,只见各地先选拔来的秀女齐刷刷跪了一地。她们平时深居闺房,没见过世面。乍到王宫,既羞又怕,吓得浑身发抖,只有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姑娘,花容娴静,泰然自若。一双明亮、妩媚的大眼晴看着她不卑不亢。陈妃大为惊喜,命太监把那秀女传到面前细看:发现她眉宇间有颗红豆般大小的胭脂痣。不由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来。当时,她才回到吴三桂身边六个月,就临盆产下一名女婴,怕遭吴三桂的毒手,就让乳母偷偷抱出宫去,藏匿民间抚养。她虽然没给孩子喂一口奶,却清清楚楚记得孩子眉宇间有颗胭脂痣。于是,命太监把那女孩悄悄带到后宫,细细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民女名叫陈淑卿。”“

    “多大了?”

    “二十岁”

    “家中都有什么人?”

    “民女自幼被父母抛弃,是奶娘把我带到民间,投靠一位老善人,在老善人一家关怀下长大的。”

    “奶娘呢?”

    “三年前不幸亡故了。”

    “可怜的孩子!”陈园园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女儿一下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卿卿,娘终于又见到你啦!我就是二十年前狠心抛弃你的生身母亲啊!”

    “娘!孩儿终于找到您啦!”陈淑卿在母亲怀抱中低声啜泣起来:“二十年来,孩儿做梦都想找到娘,那怕是被娘温暖的手抚摸一下也心满意足!可是由于战乱,始终难以如愿!”

    “卿卿,我的好孩子!”陈园园用力抱住女儿,惟恐一松手女儿就会被人抢走似:“今天你终于来到娘身边,我们娘俩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对!娘!我们母女以后不会再分离了。但不是在平西王府!”

    “在哪里?”

    陈淑卿环顾左右,见有许多宫女太监在场,伏在母亲耳边小声道:“耳目众多不宜咱母女说话。”

    于是,陈园园命令:“左右退下!”

    “是!”太监、宫女答应一声,纷纷退下。

    “现在清静啦,说吧!”

    “在民间一个崭新的天地里!那里没有互相倾轧,没有尔夷我诈!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吴三桂脑后有反骨!”陈淑卿从母亲怀里站起身,心情激动,侃侃而谈:“当初他叛国降请,引清兵入关;现在又阴谋叛清自立!实践证明他是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现在大清国根基日趋稳固,不可动摇!他要造反,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有道是‘覆巢之下,焉有安卵?’母亲应该早想脱身之计,免得到时做吴三桂的殉葬品!”

    “你怎么知道吴三桂要谋反?”

    “他坐收西南各省的田赋租税,不但没向朝廷上交一文钱,每年还要向朝廷伸手要几百万两银子来招兵买马,打造兵噐,不是想谋反是干什么?眼下,又从各地挑选秀女充实后宫,正是为登基称帝做准备。孩儿从山东来,一路畅行无阻,而一蹅上平西王属地,闭关设防,戒备森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唯独母亲还蒙在鼓里!”

    “唉!”陈园园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娘也知道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娘不是不想早点离开他?无奈,侯门一入深似海,没有个万无一失的脱身之计,是不能冒然行事的。再说,一个女人,一旦离开王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到哪里?我一个风尘女子,如今年事已高,既不通稼穑;又不善纺织,怎么安身立命呢?”

    “孩儿倒给娘看中了个可以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只是偏僻幽静些。只要母亲耐得寂寞,一心向善,完全可以安身立命。”陈淑卿说完,目光凝视着母亲的脸,想从脸色变化中来判断老人面对新生活的态度。

    “让我去当尼姑?”陈园园优郁的脸色立刻开朗起来,眼中闪动着充满向往的光芒!声音低而坦诚地说:“孩子,娘有此心愿久矣。只是深居内宫无缘佛门罢了。”

    陈淑卿问娘:“您老半生丝竹为侣,与青灯古佛做伴,不觉得寂寞吗?”

    娘说:“我自幼沦落风尘,终年生活在违心、耻辱、肮脏世界里,遭受千口诽谤、万目睚眦,自我污秽,羞于人世!同时,也看破了世态炎凉。对纷乱、喧嚣的大千世界早己心灰意冷!即使不削发为尼,内心深处也早己‘六根清静、四大眦空’了!恨不得找一方静土,安歇一下疲备不堪的灵魂啦!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好地方,娘立刻就去!只是现在深居王宫,如同撞在蛛网上的飞蛾,如何脱身呢?”

    “孩儿已经为您想好脱身之计。”陈淑卿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战乱刚刚结束,老百姓渴望安居乐业,吴三桂重挑战端,天恕人怨!可他做皇帝梦心切,恨不得天神相助,立即登极!您何不以去名山大刹乞求菩萨神灵保佑为名,先行沐浴斋戒,派人采购香、烛、纸钱。然后带领太监宫女乘坐銮驾,名正言顺地出宫。吴三桂见有心腹太监跟随,必不生疑,放心让您前去。我来时已经与郑大哥约好,让他带精兵暗伏山谷之中,等銮驾进入山口,便有伏兵杀出,先收拾掉随行人员,然后保护您北上山东。泰山之北,剑峰山下有尼庵名曰‘园慧’,极其幽雅清静。又正暗隐母亲小字,此乃天赐母亲贻养天年之所在呀!”

    陈园园大喜道;“这样很好!只是我有两个贴身宫女,平时对我极忠诚的,到时不忍伤害他们”。

    女儿说:“到时我告诉郑将军,凡是吴三桂的心腹一个不留!愿意跟我们走的一律善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