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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即使再大也还是有些狭窄,撒姆先生自在地翘着脚, 居高临下打量宁宁的头顶和细细的脖子。他那双镶着宝石的靴子距离宁宁只有一步之遥。宁宁犹豫了会自己要不要凑上去亲吻他的鞋尖, 但她还是决定自己不要那么做。
“最近经常在神像广场上看见你呢。”撒姆先生悠闲地开了场。
“怎么, 你们教堂最近还有什么节日需要朝拜吗?但我没看见和你一起的孩子们。”
宁宁当然摇头否认。撒姆先生的那个漫不经心而凌厉气势, 让人绝不会有这个愚蠢的想法, 胆敢在他面前撒谎。宁宁有一种感觉, 如果撒姆·威登想,他可以用那只靴子将她的下巴抬起来,让她直视他, 也可以踩着她的头顶, 把她的骨头和肉碾碎。
宁宁小声说这只是自己的个人行为。“我只是……自己想来这里祈祷。”
撒姆先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为什么?”
宁宁沉默了一会儿, 也是因为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很想跳过这个话题, 但头顶上的贵族先生也这样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宁宁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回避他的问话, 除非她想死。她努力搜寻着借口, 想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他满意:“我……觉得这里,更能锻炼自己一些。”她小声说:“而且……我喜欢在这里祈祷, 能看见很多人。”
反正撒姆先生是异人, 以前他又没见过宁宁,这个答案应该足够让他满意了。然而撒姆先生说:“是吗?我还以为是你被排挤了呢。”
宁宁的肩背和呼吸都僵硬了一瞬间, 甚至以为撒姆·威登有派人去监视她。但她马上意识到他“误解”是有原因的。撒姆先生说:“那天在王宫里, 你不是也自己一个人在前厅花园?”
宁宁咬住了舌头, 防止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和这个俊美的伯爵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打量掂量别人。他精准地将人灵魂最深处的弱点揪出来,加以描绘和利用,是为了吞吃他,将他拖进深渊里。这是一头极度危险的猛兽,危险到即使只是平常地问个好,聊一下天气,你都会觉得他意有所指,有所图谋。
和他的每一句对话都必须谨慎小心,以防他抓到什么把柄。宁宁顿了一下才回答:“……您误解了,那次是因为艾瑟尔大人让我去的。”
她低着头,没有看见头顶上男人的眼神。撒姆先生看着她那细细的脖子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他轻轻抚摸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宁宁,拇指上的黑宝石方戒与华美的马车交相映辉。这个男人仿佛坐在绚烂富丽的花丛中,糜烂奢华的黄金珠宝是他的装饰。
“艾瑟尔冕下找你做什么呢?”他突然有了兴趣。“他要我作见证,好帮助你。”
宁宁只能回答:“艾瑟尔大人想资助我读书。”
“读书?”撒姆先生说:“你识字?”
宁宁赶紧摇头。“小的惶恐,承蒙艾瑟尔大人的错爱,小的没有这个资格认字。”
“那么说,你确实拒绝他了。”撒姆先生轻笑:“你的胆子很大,胆敢拒绝圣殿的大骑士。”
宁宁开始觉得自己去神像广场真的就是个错误。她简直干了天大的蠢事。她是想要打听异人没错,可她并不想和一个异人伯爵这样坐在马车里,和他谈一些听起来危险的话题、她低着头,小声说:“是小的没有这个资格,让艾瑟尔大人失望。”
但撒姆·威登说:“是吗,我倒觉得艾瑟尔冕下说得没错,你确实应该读书。”他举着黄金镶嵌红宝石的酒杯,喝了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屈尊降贵地弯下腰来,黑方石伸在宁宁眼前,连带那个酒杯。
酒杯里不知是怎样名贵的酒,血的红色,带着芬芳微酸的香气。宁宁愣在那里,但那只修长美丽的手,停在她的眼前不动。宁宁有一种错觉,假如她不做接下来的事,那只手上生长的修长的手指,就会像鬼手一样,毫不留情地捏断她的脖子。
宁宁开始发起抖来,她本能地张开了嘴。头上是一声轻笑,鄙夷而蔑视。杯子递到嘴边,宁宁被强硬地灌下一口酒。令人恶心的腥气,肚子里一路火焰般的烧上来,又带着滚辣的气味咽下喉咙去。宁宁根本没有吃饱,长期饥饿的肠胃本能地痉挛起来。她想呕吐,她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用力的忍住。但那只手也伸到了面前来,宁宁颤抖着捧着黑方石戒指,亲吻一下。
撒姆先生笑了起来。宁宁只能看见他鲜红的嘴唇,扬起一个弧度,露出的锋利雪白的牙齿,像要把她撕裂。“你很识相。”他说:“也的确聪明。是吗?你是个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小鬼。”宁宁觉得自己内心的所有阴暗面,都在一瞬间,被他看穿。撒姆先生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他懒得再看她一眼,靴子踢了她一脚,宁宁滚着赶紧在马车角落蜷缩起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伯爵将整个杯子往窗外扔出去,血色的酒液在雪中扬起一道撕裂的弧度。宁宁甚至想呼喊着将杯子留下。她会杀了那个捡起酒杯的超级幸运儿。
伯爵将戒指的金边轻轻在马车边壁上敲了敲,车厢里的温度突然寒冷下来。那应该不是因为气温被调整,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已经厌烦了逗弄她。他路过她,像看一条流浪狗,觉得有趣,俯身高高在上地伸出一根指头一戳她的头,还厌恶弄脏了自己。撒姆·威登说:“去艾瑟尔府。”宁宁紧抱着自己,即使恐惧到极点,她也无法抑制一阵接一阵的头晕。酒精操纵了她,那让宁宁感觉不好,她很难控制自己,这种不安全的心理让她极度恐惧。
马车粼粼行驶起来。
宁宁在路上还接到了小柔的质问:“钱宁宁?你喝酒了?!”宁宁一直很注意通讯,不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对小柔暴露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小柔从她那边感受到,恐惧和晕眩。宁宁更加恐惧和害怕,她拼命地蜷缩起自己,指望撒姆·威登不要偶然看见了她,突然觉得厌烦,就将她的头踩成肉碎。她更害怕的是让小柔读到自己的内心,那是小柔啊!她死都,死都不要,让她看见自己的灵魂。
小柔说:“在干什么啊你!你怎么这么讨厌!我好好的在泡澡,你在这儿害怕!你还喝酒!你搞什么鬼!”她的口气,轻松得仿佛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隔着永远无法打破的墙。小柔虽然因为小汉斯和宁宁吵架,但,他毕竟只是脑海里传达的一个故事。而小柔还得和宁宁商量旅游攻略,积攒钱财,计划怎么逃出圣殿,来一次痛快的游玩呢!小柔很快就重新和宁宁恢复以往那种相看两厌但还是会聊上两句的状态。
宁宁竭力地抑制着自己,酒色血红,她将自己的舌头咬出血来。她说:“……没什么,被人灌了酒,路上头晕,差点被魔兽咬了。”
小柔哼了一声:“蠢货。”
小柔马上就不在乎她了,而是兴致勃勃地开始向她说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在接见宾客后,悠闲地用牛奶泡澡,屏风和纱帘外,有人用魔法为她演奏轻灵乐曲。小柔对炫耀这种富贵日子已经没兴趣了,她兴奋地换个方向炫耀:“这几天异人伯爵天天来拜访我!和你说过的吧!那个特别英俊的伯爵!他也是黑发黑眼!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和我们一样的发色和眼色!”
原来是撒姆·威登。宁宁算是明白他这几天天天路过这儿看见自己,之前是因为哪个罪魁祸首了。小柔又高傲地说:“不过他的颜色当然没我的美丽。”小柔说:“我知道你在国宴那天也见过他。怎么样,他长得很帅,对吧?”
宁宁当然在国宴上看到撒姆·威登面带和蔼可亲又魅力十足的笑容,向小柔搭话。宁宁也在花园里看到撒姆·威登举着酒杯,假模假样的温文尔雅,和艾瑟尔交锋。宁宁还在马车里看到撒姆·威登,喜怒无常,将下等的垃圾肆意玩弄支使,傲慢的冷酷。
宁宁唔了一声。她根本不敢抬头看撒姆·威登。她在脑子里和小柔说。
“看到了。”
“他是个人渣。”
她也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给铁匠夫妇,只将丽莱夫人的话告诉他们。她也可以给一些钱,今天她还发了工钱。她可以选择如数给六个铜板,她可以选择给少一点,她可以选择给更多。
宁宁当然不是大发善心地在做善事,她只是抉择自己应该付出多少。小汉斯对她而言,不止是隔壁邻居一起上班的孩子这样的地位。宁宁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摸滚打爬,虽然这些年始终没怎么长——大约是营养不良吧。她还是如惊弓之鸟般地裹起胸部,将下/身绑上一根裹缠成条的布带。
她偶尔在教堂洗澡,教堂当然洗浴的机会更好一些。充足而滚烫的热水,甚至还有丝瓜条和皂粉。她会背着身,尽量不让别人看见下身,但上身平坦,她可以装作自己是男孩。她现在可以很坦然地做这件事,竭力催眠自己是另一种性别,即使是瘦弱的男孩也是男孩,而只要被人发现她是女孩,她会立刻被赶出厨房。
女人在这个世界几乎没有自由可言,就算她强壮得可以扛起五百斤的石头,在那些流氓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欺辱的靶子。
宁宁对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至今都还只有模糊的认知,而她现在越来越明白世界比她所想的要黑暗更多,更多更多。她拿着钱袋犹豫。小汉斯必须活着才可以,如果他死了,她对铁匠来说就没有什么用了,她很有可能失去他的庇护。她会不会被赶出去,或者逐渐的日过一日有人会察觉到铁匠对她不再那么维护。她在厨房日常的工作,但晚上终究是要回去的。
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城市的角落里。
只是这些钱对小汉斯又能有多少用呢?一百个铜币才能换一个银币,是黑衣药师一次的费用,这不过杯水车薪。宁宁是有想过其余的办法,但她失去了那些现代的医疗工具,检查小汉斯,确定他的身体状况就成了一个笑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宁宁不知道他烧到几度,她昨晚照顾他,试图查探,他很热很热。她知道烧久了会肺炎,知道烧久了会烧坏脑子,甚至死亡。这些症状,都是在异世界里随处可见的疾病。
宁宁只知道打针吃药可以治好他,或者酒精可以降温。酒馆里的酒都是劣质的酸酒,抵得上什么用呢?再说,铁匠夫妇大抵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干。他们会向神祈祷,交赎罪金,祈求宽恕,甚至请那些不知道都会干什么的黑衣药师来。
但也仅止于此了。
她这么想着,仍是脚步飞快,裹着新棉衣,用比早上暖得多的温度稍感满足地回到了家。她先去找了铁匠夫妇,铁匠虽然让她免费住在隔壁的小房间里,但是宁宁一开始就坚持交房租。现在看来,这是明智之举。她数了十六个铜板给铁匠,十二个是房租,四个是丽莱夫人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