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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奶奶给我讲过的和鬼子有关的故事还有很多。鬼子爱吃山区的柿饼、山楂、核桃、软枣、秋后蜜(一种小蜜桃)等土特产,却不愿吃煎饼。当地老百姓就猜测日本人和中国人的肠胃是否有什么不同,他们说鬼子的肠子像面条(也有说像筷子的)一样细,鬼子吃了煎饼容易消化不良,会把肠子堵住,肠子堵了就拉不下屎来,人就会被活活憋死。
村里的孩子都被迫学过一段时间的日本话。鬼子小队长姓犬养,身材短粗,长着一双罗圈腿,鼻孔下蓄着小方块胡(即卫生胡,把胡子刮得只剩这么一点既方便卫生又不失男性雄风,同时也是日本武士等级的标志,代表冷血、忠义。出身高贵的武士一般蓄八字仁丹胡,出身贫贱的武士则多数留方块胡),鼻梁上架一副圆形镜片的眼镜。村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犬养武大郎”。
犬养君每次去村民家里“串门”,口袋里都装着糖果。他哄孩子很有一套手段,他让那些小厮、闺女(Q州方言里管男孩叫小厮,管女孩叫闺女)站成一排,用手抚摸着他们的头说,谁的日语讲得好,就给他(她)糖果吃。
可是日本话太啰嗦,爷爷说用日语从一数到十所花的时间都够用汉语说三十个数字了。小镇的奴化教育推行了一段时间后就搞不下去了。那个整天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转的狗奴才(鬼子翻译官)逢人就讲,太君说咧,中国文化大大的好!
说到鬼子的恶行,比杀人放火更令村民们感到害怕的是抓花姑娘。有一次,一个孕妇回周庄走娘家,她怕走大路会碰上鬼子,就咂摸着走山路进村。她刚走到凤凰地,不料却与两个正在巡山的鬼子狭路相逢。
两个鬼子从她挎着的蓝底白碎花包袱中搜出了一顶钉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他们把她拖进草丛里,开始干一些不是人能干的事,他们的动作十分粗暴,这个柔蔺完了,那个接着早塌,绝望的哀嚎淹没在阵阵音萧声中……发泄完收鱼之后,这两个丧心病狂的畜生用刺刀豁开了孕妇的肚子,把婴儿挑出来抛入空坟。
村里尚未出阁的大闺女谁也不敢上街。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插好门栓,拿一根又粗又长的圆木头把大门从里面顶死。奶奶说,鬼子总是用枪托砸门,大门结实的人家,鬼子砸不开就会自动离去;如果谁家的大门不结实被砸开了,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鬼子晚上巡逻时踏着整齐的步伐穿过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响亮的脚步声在宁静的村庄里回荡。起初因为没有见过鬼子长啥样,奶奶和村里的许多妇女一直以为鬼子穿的是“铁鞋”(其实是硬底军靴)。
村里养闺女的人家为了把人藏好,可谓各出奇招,煞费苦心。有的父母将女儿藏进柴禾垛里,有的父母将女儿藏进掏空了的炕洞中,而我奶奶的爷(父亲)娘则将她藏进了储存过冬蔬菜的地窨子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奶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每天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只有等到明月高悬的深夜降临,我奶奶才壮着胆子爬出地窨子,在宽敞的庭院里自由活动一会儿,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想也只有在举头望明月时,她才能深刻领悟到自己作为灵长类动物存在的真正意义。
奸诈狡猾的鬼子有时候会搞突然袭击。奶奶记得有户人家情急之下让闺女躲到了炕头的大木柜里,上面又压了好几床被褥。那次鬼子折腾了很久才走,等打开柜子一看,那闺女已经严重缺氧,昏死过去了。
我曾外祖父母觉得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就张罗着早点把我奶奶嫁出去。周庄与童家村互相通婚几百年,邻里之间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虽然这两个村子中间只隔着一条临仙河,但是两边的风气却大相径庭。周庄人崇文,童家村人尚武。周庄人的老祖宗凭借在科场中考取功名来光耀门楣,耕读传家;童家村人的老祖宗靠精湛手艺和忠勇义气扬名乡野,薪火相传。
我曾祖父是临仙镇鼎鼎有名的石匠,同时又会干一些木匠活,还会打铁。他老人家年轻时(一战期间)下欧洲当华工,签了三年卖身契,用九死一生换来的五百块大洋给家里盖起了几间青砖大瓦房,置了十几亩良田。再加上靠祖传的手艺给城里的大户人家修造墓室、雕刻墓碑及石像生、定做寿材等活计谋生,别看他外表粗鲁,豪放不羁,实则心思细腻,而且读书不辍(知识改变命运,我觉得这一点算是我们那个家族遗传下来的磨难基因中唯一没有缺陷的部分),尤其喜欢钻研一些佛典道藏和风水类的古籍,平时也给人算命看相、断个阴阳宅、测测吉凶祸福什么的,就这样渐渐积累了些家底。虽说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称得上衣食无忧了。
因为有这段出洋的经历,我曾祖父是乡里少有的见多识广之人。他生得高大魁梧,勇武过人,爱打抱不平,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而且不畏强暴,一身正气,在乡民心中享有很高威望。
后来,我曾祖父在老族长的力挺下先是当上了童家村的村长,没过几年又接任红枪会的“大师兄”(会长,领头人),再后来又被推选为镇公所的镇长,一时风头无两。
媒人手里拽着一根宿命的红线敲开了我曾祖父家的大门……
民国三十一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爷爷迎娶了我奶奶。我奶奶嫁到童家来时年方十九(虚岁,农村习惯叫法),她比我爷爷大了整整六岁。婚后的生活……该怎么说呢!
尽管那时各种县立小学、省立中学和国立大学已经遍地开花,可是农村依然以私塾教育为主。童家村私塾就设在童氏宗祠的一间东厢房内。
在这里设帐教书的是周庄的一位前清时期的老秀才。周夫子白发皤然,银须飘飘,戴着一副老花镜。他整日里不苟言笑,端庄刻板,令人心生敬畏。有一回,我爷爷闹肚子,顺手从惜字纸匣(一种长方形木匣子)里拿了一张带字的纸擦屁股,被周夫子逮个正着,屁股上挨了好一顿戒尺,痛得他哇哇大哭。
古人认为每个汉字都是有灵魂的,平时捡到带字的废纸要放入惜字纸匣中,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到野外去烧了,然后挖个坑将纸灰埋起来。古人同样认为,用有字的纸擦腚乃是亵渎圣贤的恶行。圣人一旦生气了,后果很严重,我爷爷的屁股就是最好的例证。血淋淋的教训啊!
我爷爷不好好念书,老是逃课,我奶奶就每天早上煮俩鸡蛋哄着他去上学。唉,婚后的生活……该怎么说呢!
抗战胜利前夕,八路军在佛爷岭上打枪,枪声响了一夜,暴风雨肆虐了一夜。鬼子撤退时正赶上临仙河发大水,这些来自人间的恶魔被洪水猛兽瞬间吞噬,几乎全军覆没。
奶奶说,鬼子害怕过河,又不会游泳,一旦让洪水卷跑,鲜有活命者。我表示有点怀疑,日本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海,捕捞业那么发达,在海边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可事实胜于雄辩,一个小队的鬼子基本上都溺水而亡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个鬼子也被中国军民俘虏,临时关押在镇公所的仓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