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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宇凝眉不语,心中却是对宿云口中的“韶儿”感极了兴趣。是怎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让这个榆木脑袋惦念了一生呢。
宿云自然知萧宇所想,心中忖量一番道:“罢了”,二十载过去,除却他也再无人记得韶儿,如今他也要离开了,这世上怕是再也无人惦念那个孩子了。若是告诉萧宇,或许还能有个人还能记着那个存善的孩子,还能有个人惦念他,倒也算是他能为韶儿做的最后一事了吧。“诉你也无妨”
萧宇闻言寻目望去,等着那人诉说。
宿云阖目轻叹,缓道:“韶儿与我并非一母所出,韶儿是为小姨娘所生。小姨娘出身低又不受宠,韶儿也不得爹爹欢心。小姨娘多半是个多情的女子,不得丈夫心,郁郁而终,那时的韶儿也只五岁而已。姨娘在偏院内油尽灯枯,韶儿知道后却是出奇的淡然,不出一语,不留滴泪。爹爹骂他是块薄情寡义的劣石,弗配为人,也更加不待见他,儿子俨然成了仆奴。”“韶儿整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过的清冷卑怜,爹爹依旧苛责于他,动辄责咎,从未对他有过好面色。而我,宿家大少爷也只拿他当小童使,从未当他是兄弟手足”
“许是轮回果报,十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又是遭了饥荒,阖家几十口人,除却我与韶儿两人,均均丧了名。两个将将逃出鬼门关的懵懂无知的少年,爬于高处,并肩而立。一个失却一切,茫然无措;一个面无神情,眸若死灰。默立良久,韶儿小心翼翼地碰碰我的手,见我没有骂他,才又握上了,拉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韶儿看起来是个榆木疙瘩,却极有主见。他说要去京都,只有那儿才会有一条生路。他也才八岁而已,来京一道都是他带着我,打点一路。去外面讨了吃食拿于我吃,去找无人的破庙残屋让我歇息,他就在外面守着,说是夜里野兽觅食会吃小孩,他要盯着点才安心。我骂他愚痴,他也只是笑笑不理,永远那般,不改主意,固执如顽石——”
“这么年逼迫着自己忘却那些事,却是怎么也忘不了韶儿傻傻的笑面。不知为何,那段日子,那个榆木那么爱笑——”
“一直嫌弃的笑容,有一天终于不用看到了——那日我回到破庙时,韶儿缩成团状躺在草垛上。我以为他是又想偷懒了,喊他,不见他反应;踢踢他,也是无动于衷。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韶儿不会也和爹娘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抓起他死命摇,叫他不要装死。韶儿缓缓睁眼,疲累不堪似的,嘴里咕哝着一句——好吵——”
“浑蛋——我恨骂了一句,挥手一掌掴在韶儿干瘦的面颊上,韶儿皱紧了眉,扯嘴道:大哥好凶——我心中又是来了气,挥手再要打时韶儿求饶了一句,也就顺势放下了手。”“韶儿在他那件破烂灰衫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两个黑亮的馒头递给我。韶儿说:大哥,再坚持下,有人会来接你——我笑他昼日做梦,他只是笑笑不作回应。”
“韶儿又阖上目,气若游丝,喃喃作语:爹爹说韶儿生来就是侍候大哥的——如今大哥有了归宿,韶儿便也放心了——韶儿好想爹爹——只是——不知这次再见到,爹爹是否还会那样厌恶韶儿——没了大哥我就是爹爹唯一的儿子,爹爹该不会那么不待见韶儿了吧——韶儿不贪心,只要爹爹能喊一声:韶儿——我的儿——这样便也足以了——韶儿便还想贪心一下,爹爹能对娘亲有几分怜惜,几分就够——娘亲痴心了一辈子,却是不得其心,做儿子的却不能为她做什么,韶儿苟活于世——大哥好好活着,韶儿尽——尽孝去——去——”
“韶儿话还未说完,头无力地偏过去,身子滑落到了一旁——这次,韶儿再未醒过来——”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一丝丝酸楚涌上心头。
原来他才是愚蠢的傻瓜,才是无知的白痴。
“大哥,馒头给你吃——”“又臭又硬,不吃!——”
“大哥,韶儿去守夜,夜里有野兽——”“愚痴——”
“韶儿挨不住饿,路上吃过了,大哥吃吧——”“没规矩——”
“大哥给的就是好吃——”“没出息——”
“韶儿一副怜相更易讨得吃食些,大哥一身贵气的出去更易被人打——”“小浑蛋,你再说——”
……
“爹爹为何那般厌恶韶儿呢?——”“因为你看起来很讨厌——”
“要是韶儿不在了,大哥会惦念么?——”“不会——”
“大哥总是这么凶——”“滚一边去——”
……
宿云回忆着,那些过往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不急不缓,在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宿韶说过很多话,大多已经忘却了。他不知道,宿韶有未说过,“若我不在了,爹爹会后悔吗?”。爹爹如何想,他不知。可他会,会后悔。不惦念,只有悔憾。要是再有一次,活下来的那个人该是你。爹爹那般讨厌你,他不乐意让你侍候的。你该有你的人生,而不是沉溺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幻想中,自毁于世——
“他说的是真的?”萧宇轻道。
宿云微怔,旋即才明白萧宇所问道:“是,那个人便是我师傅,云凃前头领溪棋”。
那时,他怀里抱着宿韶,满心无望,机械地啃着宿韶留给他的黑馒头,哗哗滴泪。
暮沉时分,残阳斜坠。破庙里来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一身玄衣,面宽且黑,面沉似水,看不出任何神色。“你是宿云?”男人问,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为何要告诉你?”宿云并不喜这人,心里无比抵触这人冰冷的性子。“韶儿让我带你走”男人懒得跟他废话,要非宿韶黏着他求了他七日,他才不愿收个累赘放在身边。
宿云震住,韶儿所说竟是真的。宿云望着怀里已变得冰冷的人儿,雾气又蒙上了眼,“好!我跟你走!只是我弟弟——”
“这个不用你管,韶儿与我有缘,我自会妥善处置他”
宿云将宿韶轻放一旁,蜷膝而跪道,“宿云叩谢师傅大恩,来世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师恩”语毕,恭敬地叩首三下,当是拜师。
这下轮到男人震惊了,心中腹诽,“我何时收你做徒弟了,真会顺杆爬”。也罢,收了就收了罢,难得妥协。而他,便是云凃头领溪棋。
“我欠韶儿一条命”宿云以一语结束回忆。
“我真的很像他?”
“刚进宫时很像,后来便不像了。”
“哦”
“启儿就像是韶儿的翻版,你该明白,我已悔恨过一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萧宇呐呐点首,又急急摇首。“替我照顾好启儿——今日狠责他,也非我愿,只是那孩子性子太犟,我只能出此下策,要他不要恨我——韶儿恨我,启儿决不能再恨我了——”
“替我——保护好皇上!”“愿这一死,宿云能尽赎罪孽”
“喂——”
“宿大哥——”
萧宇再喊,宿云已没了身影,只飘来一语,“我想去看看韶儿”
“疑心么?怕不只是你——”萧宇身后隐隐作痛,心内五味杂陈,不是滋味。“皇上你可信萧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