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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买下撷芳楼,有两个原因。
第一,撞上他马车的姑娘他是不能不管的。虽然他与她并不相识,但琴台街如此热闹,周遭围观者众多,旁人才不论车里坐着的是谁,只认那马车上的家徽是他韩家的。如果他眼见她受了欺负而不理会,那保不准就为韩家落下个薄情寡义的名声,这对今后要在金陵立足的韩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第二,他既要管这一桩事,如果只替那姑娘赎身,便只能任对方漫天要价,受尽对方的摆布,这样就是涨了对方的士气,灭了自己的威风,别人会以为他韩家是个软柿子,是好欺负的。韩家在金陵既要博得好名声,同时也要立威,不张扬跋扈但也容不得人欺侮,如此不亢不卑循规守礼才能站稳脚跟。
原来如此。冯掌柜听了这一番话,心下又对男子多了一分敬意,只是总感觉这一番“立威”代价太大,银子花的太多,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如此就买下这楼,花了那么些银子,盈亏暂且不论,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些?”
男子俊目扫了一眼茶盏,冯掌柜立刻会意,殷勤地添了些茶水。听到这里,他已知道眼前这位爷不简单,所以更加好奇他买下这楼背后的真实原因。
原因也有两个。
其一,他们刚到金陵城,不了解金陵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情况,虽有这老掌柜先行两年到金陵探路,但金陵水深,有些事情到底看不透。他们需要一个汇聚各路消息的集散之地,这些宝贵的消息可为他们所用。男子多方考察,发现这琴台街上的撷芳楼正是合适的场所之一,今日正巧又遇到这事,所幸就一不做二不休买下了。
其二,韩家初来乍到,不单他们自己不了解金陵,金陵人也不知道有一个韩家。商人的时间是宝贵的,酒香也怕巷子深。今日他众目睽睽之下一掷千金,正好可以显示他们韩家殷实的财力,金陵的消息传的快,不需多时,今日这事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整个金陵就知道有这么一个韩家了。所以买青/楼的银子不单买了个楼,还买了所有百姓的口耳相传,这又岂是一座楼的价值能来衡量的。他看上的,恰恰是这隐藏的价值。
男子不急不徐言毕,将茶盖盖好,“老掌柜,你说这楼买得买不得?草率不草率?”
掌柜听罢已是彻底折服,不知他如此胸有丘壑,又暗骂自己到底是有眼无珠,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道:“买得买得,不草率不草率。”
“那你便快去帮我寻个有本事的人来,好好看管那撷芳楼。我就先走了。”男子将茶盏交到掌柜手里,长身而起离开座位,“你的茶不错,金陵的茶果然年比晋地的要清洌些。”
到了门口,一名锦衣随侍取了件织锦斗篷来为他披上。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回了头,“方才那个重姑娘,你去帮我查查她的身份,越快越好。只照着她的姓去查,名字是假的。”
“是,爷。”
*
重府,拂夕堂。
重老太太半倚在罗汉榻上,眯着眼瞧着下首坐着的重弘,一只手里的佛经才看了半页。
“你不与你那些棋子玩耍,倒来我这做什么?”老太太命人给他张罗了茶水,斜看着他道,“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儿子不过是来看看母亲,这天儿啊慢慢热了,也不知道母亲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近日这身子感觉如何?儿子担心母亲。”重弘心中虽有迂回,但仍恭恭敬敬道。
重老太太嘴角扬了扬,道:“我老了,好与不好还不是都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是你,顾好自个儿,在朝事上多少要费点心,做不到像你弟弟那样,好歹也不能给人留下什么话柄,别失了咱家的体面,拖累了你弟弟。再管好你的媳妇儿和姨娘们,叫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别争来抢去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最后再把孩子们都养好,该娶媳的娶个好媳妇,该嫁人的也嫁个好人家,你这辈子也便这样了。”
重弘点点头,“母亲说的是,儿子都听着了。只要母亲好好的,余下的事儿子自会料理妥当,不叫母亲操心。”
重老太太点点头,“一番客套话说完了,你就说正事罢。”
“……儿子听说母亲想挑个孩子到跟前养着,母亲可已有中意人选?”重弘自知心事被看破,也不再遮掩。
自从那日与辛姨娘过了身子,辛姨娘这阵子总是催他来办这件事,他每每跟棋子战斗得难解难分时,她就要进来夺他的棋子,他拗不过她,不如早来办了了事。
老太太扯了扯嘴角,“你成日就知道抱着你那破棋盘,日子过得是浑浑噩噩的,别说是咱家里的事,就是天榻了也不管的,玩物丧志说的可不就是你这样的。怎么今日到关心起这事来了?定是有人到你那说了什么不是?”
重大老爷干笑了两声,“哪里就像母亲说那样,儿子也关心母亲和孩儿们啊。”马上要过五十岁生日了,眼下还被当娘的这样说,他不免有些羞臊。
“你可是要推荐什么人啊?”重老太太斜睨他一眼,“都是你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你的肉,你要谁?不要谁?”
重弘也顾不得老太太话里责怪的意思,只顾赶紧将事情说了好向辛姨娘交差了事,便清了清嗓子道:“儿子想让玥丫头过来服侍母亲。玥丫头虽然还小,但儿子以为,早些过来让母亲指教也好,能多得母亲一些教诲,今后也学学母亲的贤惠和能耐。再加上她这阵子老是生病,儿子唯恐辛姨娘照顾的不尽心,眼下正是她长身体的时候,若是落下病根子就不好了,儿子想母亲这边到底人手多一些,也能看护得周全些。”
“我就知道定是她到你跟前煽风点火去了。”老太太有些不高兴,“这些个商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只看着利,何时讲过情?哪有当娘的将女儿往别人怀里送的道理,也就是她这样的人才做的出来。当初我不让你纳她,你偏就不听我的。”
重弘有些无奈,“娘,那些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不要再提也罢。儿子也不是只听她一面之词,儿子是真的为玥丫头的身子着想。咱家早些年已经过了一个丫头了,儿子不想这丫头再三天两头请医问药的,不知道什么又要过,到时候岂不是徒惹母亲的伤心?”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你这当爹的成日不闻不问,又找个泼皮娇性的妾,俱都照顾不好孩子,倒让我这快进棺材的替你照顾,倘或在我这里也不好,也要怪我不尽心了不成?”
“母亲说的哪里话,母亲想要孙儿膝下尽孝,孙儿也需要母亲照拂看护,儿子这样不过也是全其两美罢了。玥儿她娘是有做的不对之处,但玥丫头到底是母亲的孙女不是,母亲难道希望她亲娘再把她养得跟自个儿一样?”
重老太太沉默半响,方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原想着的人里也有玥丫头。只是我瞧敏丫头也是可怜的,她娘是个药罐子,她自个儿也瘦瘦的不像个人样,我也想要她过来的。玥丫头十岁,敏丫头十二岁,年纪倒是都差不多。你今日若是不来,我约摸要选敏丫头的想法多一些。”
“敏丫头……”重弘顿了顿,“我看她娘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养她的精神总还是有的,她自己又太瘦,我怕伺候不好老太太。再者,她恐怕也是大了些,再过两年也该给她指婚了。母亲还是要了玥丫头罢,省得没养个两年,就要亲手送给别人家养了。”
重弘这厢答应了辛姨娘,为她办起事来也算尽心尽力,他也知道两个都是自己的女儿,可好像自己已犹豫过的难题便也不再是难题,心里默认了那难题已然是解决了的。如今他这一套说辞出口,就像重敏不是他女儿似的。
老太太思虑了一会儿,几次要开口,又因犹豫收了回去。
重大老爷在一旁等着着急,一想还约了人对弈的,这会子时辰也快到了,便忍不住又再编了些说辞,说什么“锦丫头素来与敏丫头母子走得近,既是她姐姐为人也伶俐,母亲若是担心,我让锦丫头多看着她一些便是”,连哄带催逼着老太太做决定。
老太太与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精神也有些乏了,这会越想越拿不定主意,便也不愿再多想,答应了重弘。
“那就玥丫头罢。”
此时,在老太太屋子的门帘外,重敏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擦了擦眼泪后,她立刻快步离开了拂夕堂,只是一副瘦削的肩膀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手里的书册被细小的手指捏得起了皱。
老太太前两日让她抄一册佛经,她这几日紧赶慢赶抄好了,今日本来是要送来给老太太的,没想到拂夕堂的丫鬟们都不在,她在门帘子外就听到了父亲与祖母说的那一番话。
她原就是敏感怯懦的性子,又因大小不受宠而深感自卑,今天听到父亲为了哄辛姨娘的欢心,寻遍借口不让她得好,就像是说陌生人的不是一样,心里顿时觉得万分悲哀与凄凉。她知道自己不像别的姊妹讨父亲的喜欢,但想不到自己已经贱到了这样的地步,贱得连她自己都想嫌弃自己,恨不得一双手撕了自己一副不中用的骨架子也罢。
明明比起重玥,她更需要得到老太太照拂,明明老太太更想要的也是她,明明到了老太太跟前她就可以有一些地位,可以为母亲撑腰,可今日父亲的一席话却将她彻底打入了冰窖。
究竟为什么这样讨人嫌,为什么偏偏是姨娘生的,为什么要比别人早生了两年,为什么既生了她下来,又恨不得像没有生过一样……
重敏失了魂般撞回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就是一阵撕心裂肺无休无止的哭泣,一颗心在恸哭与哽咽间狠狠抽动,眼看就要和这副身体的精魂一起,被从喉咙间吐出来。
服侍的两个丫鬟素日里见多了她哭,也知劝慰无用,见今日也不过是比往日哭声大一些,哭得久一些,便也任她那般宣泄不问。
不知道多久过去,她的泪水已是湿透了床褥,直渗到了床板上。
毫无生气的重敏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张清秀端正的小脸面无血色,就像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