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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重锦是个标准的侯门嫡女。她的亲娘虽死的早,但幸得祖母疼爱,日子过得也算是舒适滋润的。
重锦早慧,对府里的人事看得清,从小就懂得如何在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让自己过得舒坦。老太太疼她,她便乖巧地承情,父亲和兄长关爱,她顺着他们的意,府里谁威风,谁受冷淡,谁犯了什么事,谁又与谁不对付了,她从来也不管,不特别亲着谁,也不刻意疏远谁,可算是个小人精。
她不爱女红,丝线针黹编结打络什么的从来也不碰,若赶上老太太问了,才偶尔拿一下绣架,就是从来也没有一副绣完的。她也不爱学问,只因着府中的贵女们都上家学,她也便每天跟着去,只是也不能学得先生教的十一,每日对着书本迷迷糊糊那么一坐,偶尔趁先生不注意再眯上一小会,时间就如流水哗哗过去了。
那会的重府是一派光风霁月,重锦的日子也过得闲适悠长,可以说几乎没有烦恼。
若非要挑点烦恼,那就是她爱美。外在的装饰自然可以用钱堆起来,可内在的装饰对重锦来说就有些不容易了。她勉强自己背的一些诗,也只够不至在各种宴席上出丑,偶尔灵光一现的聪明,也不足以为她讨一个“才貌双全”的名。这让重锦总有些美中不足之感。
可惜,闲适的日子在某天忽然就到了头。
好端端的惊雷平地起,重府被抄家了,她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到重府会被抄家。重二老爷是皇帝的心腹,任着正二品都察院御史的要职,三年内连升了三品,又因重老太爷曾有从龙之功,按说他的眼前理应是条康庄大道。
可惜都察院御史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职位。
朝廷内斗,不知谁写了一封密信,把重二老爷参了一本,在几乎可与皇帝相抗衡的另一股势力的威胁下,皇帝不得不来了一招断臂保身,以亲手抄了重家作为向对方稍作妥协的诚意,以寻求对方在兵权上的一点点让步。
一纸诏命下,重家还恍然未觉,官兵们已重重包围了重府,府内的一派繁华登时谢了一地。
幸得皇帝念及一点旧情,只削了爵罢了官,将男丁们罚戍边关,将女眷都被贬为了庶人,没有叫他们以脑袋巩固他的皇位。
可重府里的房地契、金银首饰、古董家具等等一切事物均被罚没了,偶有一点遗落的,也都被锦衣卫们瓜分抢去了。昔日哪里都是宝贝的重府变得空空如也,门窗全开时打从前厅能一直看到后院,通透得很,凋敝凄凉至极。
男人都走了,剩了一大家子女人小儿,没了任何收入,还被赶出了府邸,即便是遣散所有的家奴仆役,靠着娘家接济的银子,重家人吃饱穿暖的日子也仅仅持续了半年多。
正是树倒猢狲散,接济的人也越来越少,又因为重家人打小就是主子,即使粗识五古却四体不勤,也贪图享受惯了,所以即使有心节俭也省不下来多少。
这个时候,重锦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挨饿的滋味。
因着这样的突变,老太太很快就病倒了,治病的药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让本来就紧着的重府经济变得更加的拮据。
这么些太太姨娘,没有一个有自力更生的长远之计,针线活做个一时半刻就嫌手酸不做了,唯一的盼头是把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指望着女儿过下半辈子。这个时候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反倒没了依靠。
重锦因着亲娘死了,老太太又病了,便也只能归了继室姜氏这当家主母管。姜氏揣着两个女儿待价而沽,可重府今不如昔,昔日上赶着联姻的都躲得远远的了,哪里还有像以前那样的富户高门。
直等快入冬,重家也没有一个女儿嫁出去。
这个时候,重锦已是每日食不果腹了。她一饿头就发晕,身子也没力气,每天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经常又因为胃脏抗议而醒来,到了早晨鸡还没叫,她就得第一时间起来吃饭,晚了就没吃的了。这样吃不饱,夜里又睡不好,重锦很快瘦了下来,原本白皙水润的小脸只剩下一双圆眼和一个尖下巴。
她不敢再照镜子,见不得自己变丑的样子。
眼看着冬天来临,重府没有足够的冬衣,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连糊窗的纸都破漏不堪,再不嫁女儿,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了。别的姑娘都是有亲娘在身旁的,唯独重锦没有,姜氏便打了她的主意。
姜氏也不再挑肥拣瘦,只看给的银子差不多的,不管人品相貌如何,是残是病是续弦还是纳妾,都想让重锦嫁。
那时重锦已有了意中人,是她心头的一抹白月光,她自然是不肯嫁。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再抻着素日的乖巧模样,与姜氏争了个面红耳赤,将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老太太虽然病着,但意识还算清醒,挣扎着到姜氏的屋里说了一番好话,姜氏这才暂且不提婚事。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腊月,逼近年关。
这时的重锦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身子扁得像条衣带,连颅骨好像都变脆了,夜里睡觉时总觉得一碰枕头头就疼。
就在这个时候,姜氏在街头偶遇了曾经的陪房柳婆子,她的男人专做贩人的生意。柳婆子听说了姜氏的处境,便为她献了一计,姜氏听得两眼发光,后来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要将重锦卖了。
腊八那天,姜氏在粥里下了迷药,哄重锦吃了,收了人一百两银子后,便将昏厥的重锦捆着装上了马车。一家子女眷都被蒙在鼓里。姜氏早想好了借口,只说是重锦赌气离家,自己走丢了。哪天老太太发现了,就说眼下寒冬腊月的,怕是早就冻死了,找也是白找。
那夜大雪纷纷落了一夜,载着重锦的马车却披风沥雪一刻未歇,一路上冰尘弥漫,一条蜿蜒的车辙长得看不到尽头。
这一架马车直驶了七日才到了目的地,重锦一路上颠来倒去又冷又饿,差点没活下来。
打重锦进门的第一刻,这家人就端了一盘栗子闷鸡、一盘红烧肉和一碗白米饭到她面前,重锦的心里登时有一种哪怕吃完了这些东西会立刻中毒而死,她也要毫不犹豫吃顿饱饭的念头。
在吃饱喝足了以后,重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脸上似乎润了些。这个时候,她才顾得上想,自己是被人买来做妾了。
她在精神上一直顽强地抵抗这样被安排的命运,可她的肚子早已妥协。
……
摆在重锦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在这家吃饱穿暖,陪一个自己素未相识的人睡一辈子,一条是在这年关时节,顶着大雪天冒着被人抓住后痛打一顿的风险,逃离这个地方。
重锦掸了掸自己让猪油蒙得几乎麻痹的神经,选了第二条。
可惜她没有成功,手上起了冻疮,脚还崴了。她被抓回去锁了起来,因着有两个月没来的月事突然来了,又连着来了半个月,得以将行/房之日一拖再拖。
为了心头那一抹够不着的白月光,重锦其实还可以选择死。但她似乎从来也不愿意往“死”上去想,每每逼自己做个选择时,又强行掐断自己的思路,彻底回避自己,到底还是“贪生”。
该来的在该来那天来了。
重锦被男人捆上床强行圆/房的时候,她始终是闭着眼睛的。她的心里只把身上的人想象成自己的白月光,想着想着,也便觉得不至于像死那么难受了。
从今以后的每一次圆/房,她都这样欺骗自己,死死闭着眼睛,直到屋里彻底黑了才肯睁开,望着头顶的帐子,再一次描绘心中那个男人的形象。
他有一张琼花般的容颜,总是笑着说:“锦妹妹,慢点跑,别摔倒了。”
如果运气好,赶上了下雨,她就可以听着雨声,想象自己是在外面的世界,像鱼儿般自由地穿梭,游到与他必然相遇的地方,他必然等在那里。
日子在重锦给自己的精神催眠下过得稀里糊涂,两个月后,因着重锦的男人流连赌场散尽家财,这家的经济突然变得青黄不接起来,重锦饿肚子的日子竟去而复返。
偏偏这个时候,她还怀孕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
时值三月初,家里的人一天只有两顿饭,而像重锦这般的妾室却只有一顿,还是稀得不见米的粥,这让她重新燃起逃跑的念头,面对饥饿她又害怕了。
不出两天,比她早来的另一个妾突然病死了,她曾与这人互诉过“此生错付”的难平之意,可眼下她竟挤不出半点难过之情。涌上她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明天又多出来一份粮了,也许她可以吃两顿饭,吃饱了她就有力气逃跑了。
重锦这一次的出逃十分顺利,她偷了一些干粮和两件正室的薄衫,趁着大家都入睡了,慌忙夺门而出。
不巧的是,她刚走了没多久,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就洋洋洒洒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