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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尊, 已查明西河贡士白青荇身份!”
“此人出身河阳合道县, 年幼失怙,被当地望族白氏族老白显宏收养,改姓为白,乃是白显宏六十三名义子之一, 排行五十七。也叫白五十七。”
“白青荇出手阔绰,热衷交际, 在同期贡士时人缘极好。等待殿试结果的日子里,也是他几次串联请客吃酒, 让同科贡士齐聚一堂, 不惜一掷千金。泄露墨卷的绵亦楼诗会, 正是白青荇首倡, 也是他包下了整座绵亦楼, 任凭同科贡士吃喝住宿。”
“泄卷之后,众贡士皆下狱, 白青荇在狱中常有惊人之语, 暗指朝廷抡才不公。”
……
龙幼株被二十板子揍得爬不起床,煞白着一张俏脸, 趴在榻上冷冷地说:“他有问题, 他该死, 听事司上下谁不知道?我要知道的是, 他背后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宰英将案卷一合, 屈膝道:“白家是西三线驿路的出资人。”换句话说, 白家就是最可能在奏折上下毒谋害皇帝的人。
“派去西河的探子有消息了吗?”龙幼株脸色更白了。
“没有。”
“叫文双月去!”
龙幼株闭了闭眼。
文双月出身澜江县, 家中与西河世家有世仇,合道县恰好与澜江县一江之隔。
外人去了西河不好打探消息,文双月不一样。她老家与西河三郡离得太近了,除了风俗穿戴不同,两边的饮食、土话,都非常接近。
为了把文双月从死牢中捞出来,龙幼株砸碎了衣尚予亲自为文大善人文浒山立下的纪功碑,用文双月祖父、叔父乃至亲族二百多条命填出来的功劳,换了她活命。
砸碎功碑那一日,文双月险些磕死在当场。龙幼株叫她活着赎罪,活着把文氏的纪功碑赎回去。
——莫说回老家出差,文双月现在办差,只差拼命。
※
这是谢茂过得最清闲自在的一个新年。
没有宗庙祭祀,没有群臣朝贺,到腊月二十八,他就吩咐民部暂停议事,本想带着衣飞石在长青城里疏散几日,哪晓得他这民部能封笔罢工,督军事行辕的军务一直就没断过。
明知道一句话就能让衣飞石老老实实在行宫伴驾侍奉,这话反而不好出口了。
谢茂很少会逼着衣飞石因私废公,也是前几世就忍让出来的习惯。衣飞石撒谎他多半都能看出来,他想骗衣飞石那是一骗一个准,于是,每天待在行宫里饱食终日,烤火听戏,上上下下都以为皇帝乐呵得很。
除夕这日衣飞石只去了兵衙半天,中午和众将在六安楼吃年饭,午后则策马直奔城西、城南两处大营。
皇帝特旨颁了赏格犒劳西北军众将士,如今两边营寨都在开流水席,除了戍卫值守的兵卒外,从上到下所有士兵,从中午就开始吃席。这席连开三日,一直吃到大年初三,肉饭管够。
比较遗憾的是,小衣督帅是个酒酿丸子都晕的浅量,不单自己喝不得酒,还不许部属喝酒。
——还是曲昭去求了求,督帅方才开恩,准许正旦中午的席上,每人发三杯酒。
不能畅饮大醉,士卒们都颇觉遗憾。
不过,皇帝又颁了特旨,专门差遣自己的御厨到营寨赏膳,每隔四个时辰,御厨就会每桌送一道宫廷御膳,那御膳端的是花样繁复好看又新奇,每次送的都不一样,让吃席的士兵大开眼界,吃得欢天喜地。
除夕这日到军中走访祝酒是衣家的惯例,衣尚予在时就这么干,衣飞金也这么干,往年在襄州大营数万兵马,衣尚予得从早喝到晚。现在长青城驻扎的士兵差不多一万六千人,十人一桌,那就是一千六百桌,每二十桌祝酒一次,那也得喝上八十次。
衣飞石最怵的就是喝酒,干脆把酒给禁了,端着一小碗汤站在中央,被二百个士卒瞩目望着。
“吃好喝好,夜里玩耍小心灯火。”衣飞石讲话特别接地气,半句废话都没有。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督帅赏碗酒喝!”
因是过年,规矩都不怎么严格,就有人跟着嘻嘻哈哈:“赏酒,赏酒!”
孙崇提着鞭子走出来,骂道:“哪个二逼不懂事呢?咱们督帅能喝酒吗?这么多兄弟不得喝趴下?”
众人满以为他这个凶神恶煞要出来正军规,哪晓得他开口就埋汰自家督帅,全都笑得东倒西歪,有人哈哈大笑着耍赖:“督帅喝汤,兄弟们喝酒嘛!保证让督帅骑马进来骑马回去!”
衣飞石也不生气,待众人笑语片刻之后,他才举起手里的汤碗,示意噤声。
西北军令行禁止,衣飞石才按了按手,笑声窃窃私语声就都消失了,围拢在衣飞石身边的二十桌士卒都老老实实地听着衣飞石说话。
“酒,是没有了。”
“今日我来为兄弟们祝酒,愿诸君身康体健,”
通常这时候就该满饮一杯。然而衣飞石要走的地方太多,真要一次祝酒就喝几碗汤,肚皮也撑不下。
往年他都是老老实实地喝一口,今年大约是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不要脸得理直气壮,口不停歇地继续说,“愿诸君良田千万……”
底下人就扑哧扑哧地笑。当兵的,求个身康体健,求个长命百岁,都是最吉祥的话。突然祝福大家良田千万,哪里个个都能发财?家中良田数十亩,那就是挺会攒钱的了。
“良田千万,也是没有了。”衣飞石笑了笑,话锋一转,说,“十亩二十亩的,陛下说赏得起。”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衣飞石,赏田?还赏十亩?二十亩?谢朝军功颇重,斩首就能换军功,军功就能换前程和钱财、土地,然而,十亩、二十亩?这也太多了吧?
“朝廷已经有了章程,想留在陈地转籍军户的,到各营文书处登记名字。照固土故例,按军功,授田翻倍,五年免赋,可接妻儿共居。”衣飞石正式宣布。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弄懵了,有反应快的立刻问道:“那是授田十亩还是二十亩啊?”
衣飞石失笑道:“这我说了不算。拿着你的军功册子找文书去,叫他给你算。”
他偏了偏头,认出说话的士兵,又补充道,“田四郎吧?我才看过你的记功册子,划十五六亩良田没问题。”
衣飞石记性好,和他说过话的士兵都能记得,十日之内仓促翻过的书册细节也都能记忆犹新。
他也是因为谢茂提过转军户的事,这些日子都在看士卒的军功册。衣家从衣尚予始就很重视底层士卒的战功考绩,决不允许任何等级的军官冒领冒认,平时就会巨细靡遗地看小兵的战功册子,战时顾不上全部看,也会随便抽查——直接从军阵中随便拎一个士兵出来,拿着册子边问边对,对不上就是泼天大案。
查实了是上官冒认下属军功,涉案者立斩,往上数三级,皆以失察罪论处。
若查实了是下属故意陷害上官,涉案者也会以诬告罪名立斩。
经过衣尚予这么多年的斩杀,西北军几乎不存在冒领战功的事情,没有人敢这么做,不止因为督帅会盯着,会随时抽查,也因为同僚会偷偷举报——举报别的都没有奖赏,唯有举报上官贪功冒领,直接升一级。
“谢、谢督帅!”田四郎都不敢相信督帅还认得自己,更不敢相信督帅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军功,兴奋得脸都红了,嗷嗷打翻了一个碗,手忙脚乱地冲身边的人说,“我、我要把我阿娘、我婆娘,都接来!”
他身边的赵勇根本顾不上理他,掐着手指算:“他个憨货都有十五六亩良田,老子比他多记两个功,是十七,还是十六亩啊……”不耐烦地推开田四郎,“滚滚滚滚,老子又忘毬了!”
席上炸了一片,孙崇还要护着衣飞石赶下一场,拎着筷子猛敲碗:“吵吵啥!肃静!”
好容易激动的士卒都按捺住兴奋重新望着衣飞石,衣飞石也不扫兴,举起已经变得冰冷的半口汤,遥遥对着城内行宫的方向,敬祝道:“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众人这才想起这军户是皇帝答应改的,地是皇帝答应分的,国祚绵长方能守得良田十亩啊!
顿时纷纷举起锅里的热汤,跟着大喊:“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衣飞石将冷汤饮尽,由孙崇护着从这一波士卒的簇拥中出来,转到另外一拨二十桌的场地去。掉头出来就骂孙崇:“待会我说完了再倒汤出来,两句话就冻上了,面上一层油……”
孙崇也委屈啊。平时都是倒酒,酒又不上冻。谁见过督帅端着肉汤去走营的?这不是都没有经验吗!
大营中排开的流水席首尾相接,衣飞石固然是每二十桌停一次,消息却在席间如流水般传递着。
待衣飞石再去第二拨问候祝酒时,不必他套词儿,底下就有人兴奋地问,转军户是不是真的呀?不想留在陈地能回内地吗?衣飞石回复确有此事,也不用他真情实感,底下人就嗷嗷叫着凑热闹:“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这急转直下的局势简直没有缓冲,孙崇拎着保暖瓦罐都没来得及给衣飞石盛汤。
衣飞石姿态从容地就着空碗笑眯眯地假装喝了一个,出来继续骂:“你就不能快上一点儿?被底下人看见……”酒不能喝就算了,喝汤都做假动作,小衣督帅这脸还要不要了?
“这回肯定赶上,赶上!”孙崇忙保证道。
……
城西、城南两处大营,统共一万六千余人,哪怕衣飞石二十桌集中见一次,和所有士卒说过话、喝过汤,紧赶慢赶地做完了这一切流程,也已经是戌末时牌了。
谢茂在行宫里等得满肚子的气,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目无表情。
好你个衣飞石,中午去跟部将吃饭,朕忍了。吃完就打马出城去了军营,朕也忍了。除夕夜,好歹要回来陪朕点炮仗吧?合着让朕一个人除夕呢?有本事你一晚上不回来,朕明儿绝不许你给朕拜年!
银雷半下午就出城去盯衣飞石的行踪了,一会儿来报一次,说衣飞石在和士兵祝酒,说衣飞石在替陛下市恩,说士兵们高喊国祚千年万年的激动。
开始谢茂还笑一笑,随着夜色越深,衣飞石从城西大营出来又直奔城南大营,谢茂就不笑了。
简直是目无君上。
简直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待银雷回来禀报,说衣飞石已经快要走完最后几十桌了,立马就要回来了,谢茂就一直在盘算,等那个小混账回来了,朕要怎么修理他?
哪晓得左等右等,衣飞石始终没回来,反倒是谢范仓促而来,禀报道:“陛下!”
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巨雷落在了地面上。
谢茂立刻下榻出门,在廊下寻找声动的方向,南边有一缕微弱的残烟在无月的寒夜中卷起,谢茂心口一缩,迅速镇定了下来,吩咐道:“马上派人去察看城南发生何事。六兄,全城戒严,注意城防。”
行宫本就有重兵把守,其余卫戍军则都轮休放假在街上玩耍,现在城外出了事,谢范自然要即刻召回所有休假的卫戍军,整饬城防。
谢范领命之后,才来得及说:“陛下,臣收到消息,有人在城南伏击了侯爷……”
“管好你自己的事!注意城防!”谢茂再次强调城防,他冷静得近乎冷漠。
“是。”事急如火,谢范也不敢再啰嗦,迅速施礼退去。
谢茂看向身边的余贤从,说道:“你亲自派人走一趟,朕要知道侯爷是否安好。你再告诉他,朕这处重兵把守——”他看了看天色,“丑时之前绝不失陷。让他不必着急来援。”
他信任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不会轻易中伏,也相信衣飞石即便中伏也能全身而退。
他也知道,他才是衣飞石的腹心要害之处。所以,情况不明时,他第一个反应是自保。
——只要他不让衣飞石担心,西北军在,卫戍军在,长青城就稳如泰山。
毕竟,陈地不可能悄无声息空降一支军队出来。现在看上去闹得声势滔天,又是伏击衣飞石,又是地动山摇的阵仗,可谢茂断定了对方不可能有多少人马,这一切就变得很儿戏了。
无非是趁着年节制造混乱,再于混乱中趁火打劫的小股匪类罢了。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衣飞石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簇新的软甲上沾着尘土,已经尽力清理过了,看上去还是挺狼狈。发髻微侧,手中抱着银盔,大步走了进来,扑地跪倒。
谢茂一颗心才真正放下,正要问是否受伤,衣飞石就放下头盔磕了头,道:“臣给陛下拜年!”
谢茂一愣。
衣飞石伸手道:“红包!”
气得谢茂一把把他揪了起来,也不管这是在院子里,周围围了无数下人侍卫,抬手就抽他屁股:“朕给你红包!你还要红包!”
衣飞石嘴里哎哟哎哟叫唤,又忍不住哈哈笑,皇帝打得又不疼,揪着他咯吱窝下边还挺痒痒,二人拉拉扯扯就扯进了屋子里,谢茂见他这样嬉笑,是真有些生气了,冷不丁一抬手,愕然发现手掌上都是血!
“不许笑了你个小王八蛋,给朕跪下!”谢茂压抑着指尖微颤,不敢再肆意拉扯衣飞石。
二人最近常开玩笑,衣飞石都和他闹惯了,突然被训斥就吓了一跳,正要心虚地跪下,这才看见皇帝沉着脸满手都是血。他也不敢闹了,乖乖跪住,解释道:“陛下,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他发现一向将真实情绪收敛得很好的皇帝,居然微微地松了口气。
皇帝有两张面孔。这是衣飞石最近才发现的细节。
表面上的陛下横行无忌、爱笑爱发脾气,就是他故意展示给世人的那一面,他是年少气盛的君主,他是沾沾自喜的小郎君,他很容易被得罪又很心软……就好像他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所左右的年轻人。
其实,真实的皇帝很少动怒。很多时候,皇帝的怒气和欢喜,都更像是一种做戏。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好像自从那一日皇帝伏在他身上哭过之后,他就触摸到了皇帝情绪中最真实的一面。见过了真的,再看假的,顿时就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此时看出来的,就是皇帝最真实的害怕,得知他没有受伤之后,皇帝也真实地松了口气。
这情绪真实得就像是一股无形的狂风扑面而来,压迫得衣飞石几乎无法呼吸。
谢茂相信衣飞石不会撒谎,却还是把衣飞石撵进了盥室,打着洗漱的名义,将衣飞石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破皮带血的伤时没有,不过,衣飞石左腿上有一片挫伤,已经开始肿大淤血。
衣飞石缩着脖子解释:“路过柴垛时炸了几车爆竹,一时没注意……”
当日在京城,梁幼娘栽赃陷害衣飞石时,炸的也就是烟花爆竹。
谢茂额上青筋鼓了鼓,他早知道这世上能凭空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只有火|药。
事实上,为了保证除夕安全,谢范建议全城禁炮仗,所有爆竹都不能进城。连谢茂准备除夕用的爆竹,也是真爆竹,不带半点火|药的空竹竿。哪晓得城里没炸,城外炸了。还在衣飞石回城的途中炸了!
他没有问是谁。不是诸色府,就是西河世家。除了这两家,谁还能在长青城搞这一手?
“你去吧。”
衣飞石很早就建议调兵把西河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谢茂没同意。只说让西北军过了新年再打仗。
现在,他同意了。
“已经到新年了。”
子时已过。
※
清溪营的三千轻骑没来得及喝正旦中午的三杯烈酒,衣飞石就亲自领着他们离开了长青城。
除了皇帝与几位将军,没有人知道衣飞石要带着兵去哪儿。
不过,大多数人都知道,督帅这是去报仇的。
督帅昨夜回城时遭遇伏击,有奸细在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送了整整十二车炮仗到城外的打谷场,若不是督帅眼疾手快力挽狂澜,用柴垛击飞了最近的一车火|药,整个亲卫队得死个七七八八。
——督帅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他能不生气吗?他能不去报仇吗?必须不能啊!
衣飞石一手执缰策马,一只手揣在怀里。
怀里放着一枚铜钱。
这是一枚很独特的铜钱,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皇帝登基之后,铸币厂照例新铸了一批太平通宝,正面书“太平通宝”四字,背面饰以规矩。
灭陈之后,皇帝又授意铸币厂铸了第二批太平通宝,正面仍是“太平通宝”四字,背面则饰以兰宫泉水,表彰衣飞石灭陈之功。
目前衣飞石怀里的这一枚铜钱,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它是天底下唯一一枚,由皇帝亲自授意,币面上前前后后,上下左右,都仅有“太平”二字的,官铸的,合法的,太平通宝。
这是皇帝给他的“红包”。
这一枚太平通宝,没有第一批太平钱背后的规矩,没有第二批太平钱背后的战功,只有太平。
唯望卿太平。
今日临别时,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给他腿上的挫伤抹了药。
衣飞石觉得,陛下大概有点生气了。不是假的做戏的那一种,是真的生气了。
他现在能知道皇帝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却还是不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生气的原因。也许,是西河三郡的疯狂超出了陛下的想象,昨夜的遇袭让陛下感觉到了冒犯?也许……他脸颊微微发烧。
也许,陛下是因为我受伤了,在生气。
不过,不管是因为西河三郡不安分,还是因为衣飞石受了伤,归根结底都是一件事。
所以,衣飞石决定先把白家在西线的驿路扫了,给陛下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