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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菁自小就在欧阳身边,十多年下来,对他的喜好和禁忌比欧家的任何人都要清楚。
事实上,欧阳对妾侍、庶子女什么的,并不像欧家人以为的那么在意,只要这些人不主动招惹他,他也肯定不会没由来地折辱、折磨哪个,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真正让欧阳听都听不得的一件事乃是“卖女求荣”。
而母亲祁氏现在想做的,正是这样一出。
这事或许还要从欧家祖上说起。
前朝的时候,欧菁曾曾祖父那一辈曾经出过一位贵妃。按照家中人的说法,欧家那个庆阳伯的爵位之所以能世袭罔替,全靠这位贵妃迷倒了当时的皇帝,哄得其龙心大悦,福泽了欧家。不然的话,按照前朝那种逐代降爵的惯例,一直无所作为的欧家早就连个空头爵位都剩不下了,等不到改朝换代就得从京城里除名。
也正因为尝到了宫中有人的甜头,欧家便萌生出了卖女求荣的传统。
然而以色侍君这种活儿也不是有了张漂亮脸孔就能做出成绩的。自打贵妃逝后,虽然每一代庆阳伯都会将家中女儿送入宫廷,然而这些女人的分位却是越来越低,生出皇子的更是一个皆无。
到了欧菁祖父这一代,更是因为没有女儿可送而不得不断了这个想头。
只是没曾想,峰回路转,家中的儿子竟然做了皇夫,欧家再一次靠着裙带关系立足于京城,自然而然便又生出了新的奢望。
然而这件事却是欧阳最为忌讳的。
欧菁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祖父的后院里曾经有过一个庶出的小姑姑,和她如今的年纪差不多,长得更是比她还要漂亮。
因为这人曾经很是无礼地斥骂过她,还傲慢地宣称自己是要入宫伺候皇帝当贵人的,家中人都得敬畏她,欧菁对这个小姑姑的印象很是深刻。只是没过多久,这位小姑姑就莫名消失,无缘无故,无影无踪。
欧菁那时只和三叔欧阳亲密,便好奇地问过一次,想知道小姑姑是否入宫伺候皇帝去了。
欧阳却笑眯眯地告诉她:想伺候皇帝,不一定非得入宫。
欧菁那时候年纪小,对欧阳这句话的意思似懂非懂,不甚明白。如今年纪大了,对欧阳也愈发了解,再去回想当年那句话语的含义,欧菁便不由得汗毛倒立,浑身发冷。
宫里有皇帝,宫外也有皇帝。
宫里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宫外的皇帝躺在棺材里。
侍奉宫中那位皇帝的是美人,侍奉宫外那位皇帝的……是死人。
欧菁不知道那位庶出的小姑姑会是怎么个死法,但她就是毫无由来地确信,她肯定已经死掉了!
扪心自问,欧菁不是没想过入宫这条出路。
她又没什么心上人,嫁给谁不是嫁啊?戚云恒的年纪虽是她的两倍,但换成数字也就是十几岁罢了,没什么不可接受的。反正她原本就不喜欢那些同龄的傻小子,总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哪里还能同吃同住地过日子?
入宫这件事,有利有弊。有利的地方在于身份,只要入了宫,她的身份就能压过母亲和祖母,家中也再没人能管得了她。而不利的地方却是戚云恒已经有了皇后,她就算入了宫也只能做妃嫔,免不了要受皇后辖制。
若是三叔还宠着她,皇后什么的,倒也无足轻重。但问题就在于,一旦她做出入宫的决定,三叔……还会像现在这样纵容她,宠爱她吗?
每当想到这里,欧菁就会记起当年那个不知所踪的小姑姑,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将入宫的念头自脑海中打消,抹除,碾碎。
别看欧菁总是在欧阳面前大大咧咧,没大没小,实际上,她对这个三叔的畏惧比任何人都甚,甚至已经怕到了不敢将畏惧表露出来的程度。
无由来地,欧菁总觉得欧阳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在意她。
非要形容的话,欧菁觉得欧阳宠爱她的方式像极了她小时候对木头娃娃的喜欢——看似无条件的,实际上却只是因为心里清楚,那就是块木头,只能寄思情,无法求回报。
谁会对一个木头娃娃抱有期盼呢?难道田螺姑娘的故事还能成真吗?
欧菁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她就是觉得,欧阳对她的好与父亲欧阡对她的好,二者相距甚远,甚至截然不同。
欧菁觉得,在欧阳的心里,她就是个做工精致的木头娃娃,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他面前开怀大笑,让他觉得她很开心,他就会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相比之下,父亲欧阡对她的好反而多出了更多条件,更多前提。
小时候懵懵懂懂,欧菁只觉得父亲还不如叔叔疼她宠她。如今年纪大了,她倒是慢慢回过味来,这大概是三叔对她无欲无求,亦无亲人的自觉,而父亲却对她怀有期盼,以致于他对她的好,总是以能让她过得“好”为前提。
只是对这个“好”字的定义,父亲欧阡总是依照自己的认知去决定,从不接受欧菁这边的观感意见。
说心里话,欧菁还是更喜欢欧阳的那种好法。
虽然这种“好”未免有些漫不经心,不负责任,但也让欧菁充分地感受到了自由,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做决定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谁的私有物,一个没有意志没有自由的物件。
说起来也是奇怪,欧阳那种不把她当人看的好法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是人,而父亲那种把她当亲人的好法却让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拴了绳子的牲畜。
但话说回来了,无论哪种好,都肯定好过母亲对她的不好。
自打懂事,欧菁就没从母亲那里感受到半分疼爱。
母亲祁氏的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父亲欧阡的身上,余下的那部分也都分给了两个弟弟。至于她,小时候由乳母照顾,大了些便由欧阳调派给她的下人看顾,而母亲祁氏只会在需要她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等到她的利用价值耗尽了,不再需要了,母亲祁氏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撒手丢开,任由她自娱自乐,顾影自怜,自生自灭。
小时候,欧菁也曾嫉恨过两个弟弟,觉得他们抢走了母亲。
等长到不需要他人疼爱也能过活的时候,欧菁便渐渐意识到,母亲从未被谁抢走过,两个弟弟其实也和她一样可怜又可悲。母亲对他们的疼爱并不比对她多上半分,母亲只是更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稳固自己在欧家的地位,需要他们博取父亲欧阡的关注和欢心。
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母亲。
欧菁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欧阳杀掉,和当年那个小姑姑一样从人世间消失。
欧菁努力压下心中那股因为有可能会失去母亲而迸发出的恐惧,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摆平的,她必须找人商量,找人帮忙。
正因如此,欧菁一离开祁氏的院子便大步流星地直奔前院,然而到了那边,她才知道父亲已经被祖母叫走,赶忙又转过身来,朝祖母赵氏的院子狂奔。
等到了赵氏的院子,欧菁已经没耐心再去等人通禀,等祖母传召,留下白嬷嬷和小青在外面等候,自己则推开守门的婢女仆妇,直接冲了进去,径直来到欧阡和赵氏所在的暖阁。
“父亲,赶紧把母亲送走吧!”一进暖阁,欧菁便大声地表明了来意。
“怎么回事?”见欧菁未经通禀就闯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串气喘吁吁的下人,赵氏不由得沉了脸,“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你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连女儿家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清楚?!”
“等您讲完体统,我娘就要死成灰了!”欧菁本就心情不好,又被欧阳纵容了那么多年,当即便梗着脖子和祖母顶撞起来。
赵氏立刻变了脸色。
一半是因为欧菁的话语,另一半却是因为欧菁的态度。
欧阡倒是早就知道女儿已经被欧阳给“惯”坏了,赶忙先将追进来的婢女仆妇撵了出去,然后直奔主题地询问道:“慢点说,你母亲到底怎么了?”
“母亲把想要送我入宫的事当真事给传扬出去了,三叔肯定就是为了这个才会过来!”欧菁肯定地说道,“送女儿入宫这事最让三叔忌讳,若是母亲的所作所为被三叔知道,他肯定会宰了她的!信不信由你!”
“都是冤家!”听到欧菁的解释,赵氏也顾不上再去追究她的无礼,闭上眼,先努力平复自己被这个消息引发的心悸。
欧阡却是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跟着便苦笑道:“我就奇怪,她这几日怎么总是出门,还以为她是想要寻些铺面,给家中添些营生,没曾想,她想的竟是一劳永逸。”
“若不是那个冤家的心思太难猜测,其实让菁儿入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赵氏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但他把菁儿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未必就没有类似的打算。明日过来,兴许就是想把菁儿接进宫去。”
“才不……”
“不可能。”
不等欧菁反驳,欧阡便果断地否掉了母亲的猜测,“我试探过三弟的口风,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而且母亲也该知道,三弟对送女儿入宫一事最为反感,当年琉淑院的妹妹就是因为入宫的事才……总之,即便是三弟已在宫中,也正因为三弟自己就在宫中,菁儿才愈发地不能进去。不,不仅仅是菁儿,家中其他的适龄之女也都不要想了,老老实实地该找人家找人家,莫要耽误了大好年华。”
说到这儿,欧阡话音一转,“等到陛下立了太子,家中若是还有合适的姑娘,倒是可以试着与三弟商量,争一争太子妃的位置,但太子妃之外的侧妃之类,一样也不要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