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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伯勤死了,死在寻仙馆后的小巷里。
这个可怜的家伙还沉醉在美人的温柔乡里时,听说家中悍妇得了消息带人来闹事,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衣裳都未穿戴整齐便匆匆忙忙地逃跑,可他走哪不好,非得爬寻仙馆的围墙,一时不慎从墙上摔下来也便罢了,恰恰那里还停着辆马车,马儿受了惊,四蹄践踏,竟是将他活生生地踩死了。
你说这人倒霉不倒霉?
恐怕京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因为惧内慌张逃跑却被惊马踩死的人了,甚至放眼天下,这死因也是独一份。
更令人唏嘘的是踩死他的马匹正是他自家养的马,停在巷子里的那辆马车等的人就是他。
事出之时,正是寻仙馆人多之际,听闻后巷死了人,好事者连姑娘都顾不上了,纷纷凑过去看热闹。街头巷尾挤满了人,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死的这个倒霉蛋的真实身份,觉得又是滑稽又是可怜,指指点点又不自觉将消息往更远传了去。
刑部得了消息赶来控制现场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也不分谁是方府家丁,谁是寻仙馆管事,一概押了带走。半路遇上气势汹汹带着侍女家丁赶来的方夫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婿已经一命呜呼,正要大闹寻仙馆,刑部的人手一招,一声令下——带走。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方夫人也被一并带到了刑部。
出了命案,寻仙馆也开不成了,刑部责成关门三日,停业修整。三天时间,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得直接打水漂了,寻仙馆的主事心里泛着苦,可哪怕心中再不情愿,对着刑部也说不出半句不是来,只好悄悄使了人去给主子通风报信。
刑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一干人离开后,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留下丫鬟护院在寻仙馆收拾打扫。
寂静的后院,身形瘦小的黑脸小侍女蹲在木盆前面无表情地搓着手巾,低头盯着水盆里的月影看了一阵,忽然说道:“出来吧,不会再有官差来了。”
没有人回答,小侍女也不以为意,继续搓着她的手巾。
院子静了片刻,很快,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倒也不是怕官差,只是能不引人注目就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你若躲着,官府查起来,反倒更为可疑。”小侍女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声音说道,“不过我在房里看了许久的书,一时困倦睡了过去,没有留意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应当也不过分吧?”
“这可未必。”小侍女撇撇嘴,“听闻御史台那个阮大人回来了,你确定你做得万无一失,能瞒得过他?”
话音落下,站在她身后的那人笑了。
“瞒得过如何,瞒不过又如何。我是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回京,不过我来到这楼里既没见方大人,也未对他做过什么,他是不幸被惊马踩踏所导致身亡,一起最简单明了不过的意外事故,与我有何干系?”
小侍女忽然顿住,好半天后才喃喃道:“确实同你无关。”
她低下头去,捡起另一件衣裳开始清洗。一双粗粝的手在水里浸泡久了显得有些发白,一缕别到耳后的发丝散了下来,飘飘荡荡挡在眼前,她看着自己短粗如萝卜般难看的手,平静地说道:“即便真的查出来什么,也只与我有关,绝不会牵扯上你。”
身后那人没有说话。
小侍女埋头洗着衣裳自顾自说道:“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人了,死前还能起点作用也好。”
他摇头:“他们查不出什么。”
刑部早就已经不是以前的刑部了,即便还有大理寺在,可死的是刑部的员外郎,大理寺总不见得手这么长,直接越过刑部去审理此案。虽然……虽然还有御史台的阮孟卿,可他毕竟只是暂行刑部职权,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若真觉得只是意外,他们也不会带走玉柔姑娘了。”小侍女淡淡道,“玉柔姑娘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呢。”
那人闻言一僵,俄顷才低声道:“她不会有事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黑脸小侍女终于洗完了一大盆衣服,她把水撇尽,抱着木盆站起身,将最先洗了又洗的那条手巾递给他。
“这玩意儿洗不干净,你带出去烧了吧。”
他接过手巾展开,雪白的绢面上盛开着一朵暗红色的花,颜色极深,已经深入了每一丝纹理中,仅用水确实洗不干净。
“寻仙馆闭馆三日,你也不要再来了,玉柔姑娘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小侍女说道。她抱着巨大的木盆,整个人愈发显得矮小瘦弱,两条细小的胳膊艰难地扒着盆沿,重量几乎坠弯了她的腰杆。
“你……”那人吞吐着,几番犹豫问出口的话却是——
“今天给方夫人送信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你吧?”
小侍女摇头:“我说了是给姑娘买胭脂去的。”
“你听着。”她微微侧过头,拔高了音量,“这件事最多查到我头上就算完,你不必忧心。”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第一次杀人还是手生了些。”
“不过以后就好了。”他把那块缀了红花的手巾折了折塞进怀里,“你也不会有事的,我当初救你,也不是要你死在这种地方。就让我们看看,那位阮大人究竟有何本事吧。”
……
就在寻仙馆后院发生这一番谈话的同时,平阳王府中也发生了一次密谈。
平阳王负手而立站在栏前,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屋脊,脚旁是一只刚摔得四分五裂的茶盏,里头泡的是江南早春特供皇室的新茶。茶水顺着地板四处流淌,蜿蜒曲折,像是一幅晦暗不明的舆图。
“茶倒是好茶,可惜了。”平阳王接过属下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手,随意地一扔,丝绢轻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茶盏碎片。
“属下该死,惊扰了王爷。”侍卫单膝下跪抱拳道,“但却有急事禀报,请王爷恕罪。”
平阳王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说。”
“刑部员外郎方伯勤死了。”侍卫压低了声道。
“哦?”平阳王的语调微微有了波澜,“区区一个员外郎,死便死了,不值一提。”
侍卫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眯了眯眼,看着从远处屋脊上飞过的一群鸟雀,过了很久,像是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死的?他杀还是自然死亡?”
“回王爷,是方大人从寻仙馆的围墙翻出去时不慎惊着了马匹,被马乱蹄踏死的,下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那就是意外了。”平阳王说道。
“可是未免有些太巧。”他又说。
“属下也有些怀疑,因而回来向王爷禀报。”侍卫道,“现在此案已由刑部审理调查,大理寺从旁协助。”
“刑部。”平阳王略一沉吟,看向一旁门内的阴影道,“裴大人觉得如何?可有所见解?”
那门开了个夹角,恰好形成一处阴影,阴影里摆了一张太师椅,听闻平阳王问话,椅子上那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夫陋见,实在提不出一二。”裴大人笑呵呵地说道,“若是刑部说是意外,那便是意外。方大人勤勤恳恳为朝廷做事这么多年,要是再为人所害,那也着实惨了些。”
“所以裴大人的意思是……”平阳王微微挑眉。
裴大人微笑不语。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让他安安静静地死,总好过被人谋杀而后调查牵扯出更多的密事来。
或者说,即便真的是人为,那调查的事也应该由他们自己动手,而不是交给刑部与大理寺。
当然,若只是意外那自然再好不过。
片刻后,平阳王执起侍卫新换上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与方大人同朝为官一场,以茶代酒,敬方大人。”
裴大人举起茶杯与他微微相碰。
“敬方大人。”
……
方伯勤的死,阮孟卿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甚至也不是第一批知道的人。
消息传到他这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时,相关人等已经审问得差不多,也放走几个了。卷宗上明明白白写着意外死亡,丧命于惊马蹄下,就等他审核一遍,签个名就算完事。
如此草率,还有架空他权利的嫌疑——尽管打着关怀阮大人身体,怕大人舟车劳顿,不敢打扰的旗号,阮孟卿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悦。
本来嘛,于他而言刑部只是暂时代行其职,他本质上还是御史台的人,刑部底下有人不服他很正常。再者,突然空降而来也还没有树立起威信,指不定底下还有人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情有可原。
所以,当阿青对着刑部的官员横眉冷对之时,阮孟卿还颇有闲心地将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昨夜并不知道大人已经回京,更不知道大人去了公主府过夜,到今早想着大人一路劳苦定然还在休息,便让他们按章程先审完了人,这才把卷宗呈上给大人您过目。”
刑部的官员辞真意切地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就是个意外,说出去也有些丢人,还是我们刑部的官员,按惯例……这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不知道阮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说法?”
“你都按惯例按章程了,我还能有什么说法?”阮孟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说话的胖官员额头微微渗出了汗:“下官,这……”
“胡大人不必紧张,我并非是要苛责你的意思。”阮孟卿温和笑道,伸手抚了抚卷宗说,“只是既然按规矩按章程了,这卷宗的书写记录也得按着章程来。”
他看向捏着袖角开始擦汗的胡大人,嘴角微微勾起:“这事已经由胡大人着手办了,那便请胡大人再重新写一份交给本官吧。”
这一回他没说“我”,说的是“本官”。
胡大人哪里听不懂这用语的变化,当即慌张地点头称是。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目送他躬着腰离开房,鸦青走过去合上门,回来说道:“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
阮孟卿摇头:“人心不服,这里的势力又错综复杂,这样的事实在是很正常,你也不用在意。”
鸦青撇撇嘴不说话。
阮孟卿知道他看那几个官员不太顺眼,也不说什么,兀自整理着桌案。
刚到刑部没多久便得了皇帝的授意而离开京城,这桌上的卷宗倒是不知不觉垒了一大堆,还有些甚至有点积灰,收拾起来也是个苦力活。
他一边想着,眼睛不经意扫过了刚才那份卷宗,想了想,取过来放到了面前又细细看了一遍。
“阿青。”
他忽然喊道,抬起头来看着鸦青问:“你养过马有经验,你可知道,什么时候马会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