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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副宜喜宜嗔的好面孔,反反复复,品尝不腻,这是随了她那位艳冠后宫的母妃,且还要比她母妃更美上几分。前世瞧见她的时候多是皱眉抿唇,总有一段愁绪拢在她眉间,今生倒是要好上许多,想到这里,息何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些笑意,“殿下真是无情啊。”
“是座上太无理取闹了。”
但任是无情也动人,息何笑道:“明日殿下许会再遇到裴三郎。”
他对裴英似乎十分计较,这让令仪觉得奇怪,她问,“遇见裴三郎了,然后呢?”
息何的目光顿了顿,“殿下觉得呢?”
“孤觉得神官话里泛着酸,像是打翻了神宫地窖中埋藏的陈年老醋,”息何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她扬起了脸,目光澄澈地看向他,“孤才是想知晓,座上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本是有一瞬的窒息,随后息何蓦地笑了,“是臣失言了。”他向她掖手,“夜既已深,臣也不便再打扰殿下,殿下请好好歇息,明日重阳射礼,必能一举夺魁。”
射礼是大业皇室的在重阳祭祀后的仪礼,拔得头筹的人皇帝向来会有重赏,次日令仪与东阳乘上入宫的车銮时,东阳摩拳擦掌地道:“殿下,那什么射礼,奴觉得您准能赢!”
她觉得好笑,问东阳为何,东阳自信满满,“您的射艺奴是晓得的,那年在蜀地时候,一箭射中了两只飞鸟儿,这区区射礼,还能难倒您?”接着便兴致勃勃地问,“若是拔得头筹了,那会有什么赏赐呀?能不能提前从这劳什子神宫出去?”
东阳实在是受够了这神宫,她自从被琳琅咬了后就草木皆兵,看这神宫蹊跷的很,巴不得早些时候离去。她觉得什么七七四十九日的规矩当真是要人命,从外边儿回来就一定会沾染上邪崇么,依她看来立下这规矩的人才是最大的邪崇。
她很是忧愁,“殿下,您手上的伤好了么,能拉动弓箭么?会不会将伤口再撕裂开来,又流血了可怎么办?要不然这魁首咱们不当了,左右赏赐的东西也就那么些,没什么比您身子更要紧了。”
令仪失笑,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后却只有一句,“孤知道了。”
东阳把嘴一瘪,“您每回都这么对奴讲,但奴晓得您心底早就拿定了主意,奴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是不管用的。”她叹气,软软的眉拧成了麻花,“您要晓得,伤在您身上,疼在奴心啊。”
“好,”令仪拍了拍东阳的手背,“孤答应你。”
得了她这句话,东阳欢喜得不得了,祭祀上台那是皇帝与太子的事情,同令仪没什么干系,但太子病重不能出席,台上的人便换成了令姝,她一身朱衣白裳,神情骄矜,祭拜天地时候展开双臂犹如稚凤。令仪眯了眯眼,视线却向一旁偏过去,瞧见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国师。
面具涂着红黑金的色彩,将他的真实容貌遮掩在面具之后,一身玄袍再无别的花式,像沉淀淀的夜色,浓重而肃穆。他手中握着金玲法器,每抬手一下,那九九八十一颗金玲的脆响便整齐划一地贯穿了皇城的碧霄。秋日里晴空无限好,然而他的存在却异常夺目,让人误以为是天神下凡来,济世渡人。
怎么瞧怎么觉得熟稔,尤其是举手抬足间的风雅情状。许是从羲和神宫出来的人都是带着这股味儿,就连陈璋也是,令仪在心底想到,她手臂上的伤已经痊愈了,脱痂后长出来的新肉又粉又嫩,还透着红,她其实十分珍视自己,看着那些疤痕感到惋惜,年轻的神官却纠缠了上来,用食指轻轻划过伤口,低声道,“即便是伤痕,只要属于殿下,臣也觉得美不胜收。”
其实美不胜收的人该是他才对,令仪看着台上他的一举一动,不禁有些发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将风雅都揉入了骨子里,哪怕是姿态轻佻时也未曾让人觉得不适,令仪是不太喜欢旁人突如其来的亲昵的,在蜀地那样多年,与她亲近的也就只有东阳一个,至于他为甚么是个例外,令仪在苦苦思索之后终于有了解答。
是色令智昏。
那人长了副让人无从防备的模样,单刀赴会长驱直入,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构筑起防线,他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身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地朝她献上了他的赤诚。
那样滚烫的赤诚啊。
她怕被那赤诚烫伤自己,所以不敢去接,他却也不气馁,不曾放弃过。令仪觉得自己是有些没骨气,从十二岁那年起,自己便一直在被身边的人或者是事所抛弃,遇上这样的他,她根本无从抵挡。
她与祭台隔得也不算远,思绪往神宫里飘,却不妨碍她感受到从祭台上传来的视线,她看过去,正对上了那张夺目妖冶的狐狸面具,她随即一怔,便把头别开,却又对上了另一道视线。
是裴英,发现她看过来之后,他对她咧嘴笑,令仪也很温和地对他回了个笑容。
再转过头来时,那道视线已经移开了。
令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索性先将这桩事压了下来。待祭祀完毕,众人筹备着射礼的事宜,令仪由宫人引领去换上骑装,正换着,令姝便浓墨重彩地从外边儿走了进来。
她瞧见了令仪,本因为漫长祭祀而焦躁难耐的眉眼蓦地就变了,脸上挂起笑来,盈盈地喊了一声:“令仪姊姊。”
令姝走上前来,参加射礼的臣民都会在胸前佩戴一朵茱萸,她径直就将令仪胸前的那朵茱萸给取了下来,丢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上去,挪开时候,那朵茱萸已经被碾烂,破败不堪地躺在令姝脚边,而令姝嘴角的笑越发张扬,她蔑视地看着令仪,“姊姊替太子哥哥取血治病的伤口好了么,依琅华来看,这射礼,姊姊还是莫要参加了罢?”
她往那朵破败的茱萸瞧了眼,嗳呀一声,“也是呢,茱萸都坏了,姊姊纵使是想参加那也没法了。”
声音越来越近,她就贴在令仪的耳畔,阴冷而甜蜜地说道:“琅华可是为了姊姊好呢,待会儿刀剑无眼,将姊姊伤了,琅华可是会心疼的。”
“哦,是吗?”令仪波澜不惊地问,令姝退开了一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寻出恼怒的情绪,但那张脸沉静如水,丢颗石头下去仿佛都起不了太大的波澜。殿内的侍人都因惊惧而伏跪在地,令仪弯腰捡起了那朵茱萸,毫不在意地吹了口气,就向外走去。
令姝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对她道,“别将自己看得太高了,让你参加射礼不过是父皇格外开恩,若不是因为你的血是太子哥哥的药引,你以为自己能有现在么?”
令仪的脚步顿了顿,瞧见了她情绪的波动,令姝眉目间瞬间有了神采,但下一瞬,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直至她迈出殿门,她也没有再搭理令姝。
身后传来令姝暴怒之下乱砸物件的声音,以及宫人隐隐的啜泣,令仪全然不关心,转过一个廊角,她却被出现在眼前的人绊住了脚步。
裴英一身骑衣劲装靠在廊柱上,眉目英俊非凡,看到令仪与她手中捏着的被碾烂的茱萸后,嘴角一抿,把自己胸前的茱萸解了下来,递向她。
令仪不接,过了片刻后才抬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英不答,把花往她怀中一塞,转身就要走,却被令仪拦了下来,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孤在问你话。”
她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那朵茱萸,人比花更艳,裴英无可奈何,低声道,“你参加射礼要紧,我无所谓的。”
令仪眯起了眼,她把裴英的话在心头咀嚼了一番后,抿唇问道:“什么叫孤参加射礼要紧,在孤看来,这射礼参不参加才是无所谓。”
裴英却替她着急,“这还不要紧么,你自幼就精于骑射,若是射礼上拔得头筹,重获陛下重视,你便不会再回蜀地去了。”他皱眉,“阿蔷,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他一如既往地在为她着想,令仪叹了口气:“多谢郎君的花。”
裴英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教他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些美好,纵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堪回忆,但他在被软禁的日子里,确实是一直思念着她。
他低声道:“臣愧不敢当。”
重阳射礼一向极受皇帝的重视,射宫定在观德殿前,令仪入场时已经晚了,参加射礼的王公贵族们早早地便在射场边等候,她的姗姗来迟令皇帝不满,当即便点了她的名:“怎么来得这样晚?”
令仪垂首,“儿臣阔别皇宫多年,寻不到路了。”
这算是最好的回答,皇帝朗笑道:“也是,这么些年了,是该忘了,无妨,往后便在长安,常入宫来陪朕,就无需担忧这个问题了。”
群臣哗然,皇帝这是自己免了当年那道驱逐令仪的旨意,本以为这位殿下不过是短暂地回长安一段时日,待太子病好之后又会回到蜀地,谁晓得今日皇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令仪眉眼不惊地应了声儿臣遵旨,抬起头来就瞧见了令姝利剑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