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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清晨,上了些年头的窗布没法阻止阳光的渗入,只能让它没法送进多少明亮,也没法送进什么温暖。
好不容易进入的微薄光芒努力着,各自孤军奋战,终于从被黑暗统治的房间中,抢到了斑斑点点的一块块小区域。
光影班驳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房间很狭小,却摆着两张木床。它们分明和短短几步外的窗布一样,式样老旧,油漆剥落,早已不再年轻。
还在睡梦中的李敏就躺在左侧较矮小的木床上,她的眼皮微微颤动着,但这并不能驱去落在它上面的光点。于是,她眼皮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最后终于慢慢地睁了开来,露出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
透过朦朦胧胧的视线,首先印入李敏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些早已习惯的,由于长期漏水形成的各种霉块;以及两侧墙壁上,几年来一直黄黑相间的涂料墙壁。
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维持几秒后,李敏的眼神逐渐清晰,思维逐渐活跃。
我醒了。
我醒了?
猛然间,李敏的眼睛瞪成超乎想象的大小,她急促地吸口气,用力掀开薄薄的被子,甚至令它滑下床铺,掉到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
但此时的李敏根本没心思去注意那些,她急剧地翻过身,将手塞进了枕头底下。
然后便摸到了那个厚厚的信封。
它果然还在,这果然不是梦。
李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表情慢慢地舒缓下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信封放在胸前,身子一动也不动。
良久之后,直到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开始感觉到冷,李敏才将信封塞回枕头底下。然后,她穿好衣服爬下床,侧着身子走出两床之间的窄窄空隙,站到了狭窄房间中,唯一能摆下的家具前。
这是一张淡黄色木纹的梳妆台,无论是顶部雕着一个“喜喜”字的椭圆形的镜子,还是其他长时间被辛勤擦拭的表面,都显得同样的干净,光滑鉴人。
在它中央的木架两侧上,分别摆着两堆物事。右边的,是两把梳子,一只小喷壶,一支鸡毛掸子;左边是,是钥匙环,睫毛刷,修眉钳,指甲油,标着各种语言的瓶瓶灌灌,串着精美饰物的水红色电话,李敏刚刚拿到手上的湿纸巾,以及……等等等等。
我再也不用呆在这种地方了。
几分钟后,望着枕头的方向,李敏下定决心,接着便推开了房门。
缺少润滑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拖鞋在水泥地表上踢出“沙沙”的声音。厨房中,一位正在忙活的女人,用中年女人特有的声线说道:“敏敏起来啦,快刷牙洗脸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妈,别下太多啦,我吃不下。”李敏走过去,站在妈妈刚腾出来的位置上,接过她刚涂上牙膏的牙刷,道:“妈,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敏敏怎么啦?你说吧。”女人一边接水,一边说道。
“我……我……我……”
听到女儿口中这种以往非常熟悉,最近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吞吐迟疑的语气,女人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住,手中装满清水的杯子也微微一颤,荡出几滴掉到了地上。
她扶住灶台稍稍凝神,将杯子稳稳地递给李敏,然后便作出一个几乎看不出勉强的笑容,用一种几乎听不出叹息的声音说道:“敏敏好久没出去玩啦,等下妈去领了爸爸的抚恤金,就给你拿两百,好吗?”
“不,我不是去玩,我要……”
“敏敏乖……”女人抬起粗糙的手掌,打断了女儿的声音。
她用一种透着无限爱怜的方式,抚着女儿光滑柔嫩的脸颊,用一种透着无限温和的语气,对女儿说道:“敏敏乖,这个月只能拿这么多啦,家里欠了几个月的37块钱水费,妈妈等下想去把它交了;张老板铺子里的75块钱米钱,也拖了好几天了……”
说到这儿,女人顿了顿,不知不觉间已抬起了头,皱着眉头开始扳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过了一小会,女人继续说话的时候,已换成另一种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轻声:“……这两样是112块,去年朱阿姨那里借的300块,上个月就到了日子;这个月除了家里的米钱菜钱外,还得留70块付下个月的房租……”
厨房里,女人轻轻地数着一笔笔开支,她仰着脑袋,望着头顶乌黑油腻的天花板,已不再像是对着女儿说话。
女人的双手也不知什么时候绞到了一起,脸颊微微动着,每说出一个数字的时候,那上面的皱纹仿佛就每深一分。
她的语速很慢,因为她一面说,还得一面很有些费劲地计算这些对她而言,无论是算术本身,还是算术之外,都很有些艰难的总额。
妈,我不是要钱……
看着妈妈微微颤动的嘴唇,李敏的心脏也微微颤动。
她好几次想出声打断妈妈的话,但或许是因为昨天收到的那封信,又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积淀的种种情感,她的喉咙里总像是梗着点什么东西,老让她发不出声来。
仿佛是第一次,李敏看到了妈妈长满老茧的双手,布满皱纹的脸颊,浑浊凹陷的眼睛。
渐渐地,李敏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妈妈,仿佛和小时候看到的连环画中,最常见的老奶奶的形象重合在一起。而这位老奶奶,此刻正用中年女音,细数着一笔笔以往对她而言,是那么微不足道,转眼挥霍的小钱。
忽然之间,李敏明白了,梳妆台上的瓶瓶灌灌每多一只,半夜叫她出去玩的电话每接一个,妈妈头上的白发便会多生出一簇。
厨房里亮堂堂的,正是朝阳日出的时候,可是那些落在妈妈头上的光芒,却犹如落日余辉般,将那儿照得白发多,黑发少。
一瞬间,李敏的鼻子忽然微微发酸,刚才下定的决心也忽然之间土崩瓦解。她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放下杯子和牙刷,拉住女人的双手道:“妈妈……我不要钱,我只是想……只是想下个礼拜到处找找工作……想和你商量一下。”
……
李敏将碗筷拿进厨房,前所未有地拧开水龙头刷了一下,然后便回到了狭小的房间。
稍稍梳妆打扮后,李敏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厚厚的信封贴到脸上,轻轻地磨裟着。
怎么办呢?她的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复杂表情,又一次抬头打量着住了十几年的房间。看着老旧的家具,墙壁上的污痕,天花板上的霉斑,李敏紧咬下唇,深拧眉头,心越沉越低。
直到目光转到了梳妆台右侧放着的两把梳子,一只小喷水壶,一支鸡毛掸子,以及左侧的一堆堆物事后,她的表情才渐渐轻松起来。
梳妆台左侧的东西一天天变多,右侧的东西一天天变少,女儿一天天长大,妈妈一天天衰老……
想着想着,她慢慢地又一次下定了决心,新的决心。
下个礼拜在星城找工作。
这一次,她相信绝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让她再次改变。
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李敏轻轻地将信封塞到小时候被妈妈收起来的奖状最下方,然后,她关上抽屉,走出了房门。
走在花溪巷中,李敏稍稍抬头,这是她自从那一夜后形成的习惯。
但尽管如此,她眼睛的余光,仍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在那个凹陷一块,四面仍有些开裂痕迹的位置上,正走过一位衣服可以忽略不计,脑袋上五彩缤纷,手中正握着电话哈哈大笑的女孩。
或者女人。
李敏忽然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她赶紧将视线从那里移开,以一种仿佛被人追赶的速度,快步奔出了小巷。
她的双脚哗哗哗地来回摆动着,心脏砰砰砰地激烈跳动着,直接走了一家理发店摆在店外的镜子前,她才忽然之间停了下来。
镜子里:一位十七八岁上下,衣服整洁朴素,秀发乌黑油亮的女孩,正慢慢地展开眉头,绽放出一个笑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那儿尽情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光辉。
同一个瞬间,狭小房间中椭圆形的镜子里: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上下,衣服简单老旧,头发灰白黯淡的老奶奶,正皱紧眉头,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捧到眼前。
她的眼神中,凝聚着很大比例的困惑和迷茫。
是的,纸张上那些文绉绉的字句,对她而言太过费力了一些。
她呆呆地站着,维持着苦苦思索的姿势,直到良久良久之后,她才忽然之间僵住,脸上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下一个瞬间,她猝然放下了厚厚的文件,猛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但指缝中,大颗大颗的水珠,已不停地滑了出来。
它们掉在半空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尽情地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辉。
梳妆台上斜斜地放着一个信封,它的表面上印着三排油墨喷印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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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内附聘书,小心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