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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之前就选定的请佛住世日,周秀敏早早梳洗好了,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孟嘉山也挺高兴的,女儿和妻子相处愉快,正合了那句家和万事兴。
孟存汝也陪着去了梵音山寺,院外的荷花池蓄满了雨水,绿竹猗猗,被山风一吹,荷叶与竹叶的倒影交融在一起,满池都是碧色。
周秀敏与这边的法师相熟,一进山门就互道佛号问好,孟嘉山年少时会把紫罗兰和紫藤弄混,如今也一样搞不清各色菩萨、罗汉、明王的区别。
但他自有一套唬弄世事的智慧,不懂不要紧,跟着热情融入,让亲人觉得开心就好。
开光仪式在不信佛的孟家父女看来十分繁琐,两人眼看着法师唱诵炉香赞,再执巾拂去塑像心中垢尘,朱砂笔点开佛眼……
那法师唱道:“佛面犹如净满月,亦如千日放光明。”
娴静端庄的观音为梵音所谓绕,香烟袅袅,如雾如幻。
法师又唱:“圆光普照于十方,普渡一切诸有情。”
孟存汝不知这临水观月的菩萨是否将佛光照进了自己心里,只觉得那朱砂笔尖又轻又柔,沾染了晨光朝露,仿佛真将智慧赋予了一动不动的彩像。
梵音寺中有专门的客房,吃过斋饭,周秀敏去听法师讲佛,孟嘉山约了人喝茶,孟存汝便挑了间客房休息。
午睡后起身,她注意到屋外的一株百年老梅又发了些新绿,弯弯曲曲地伸到窗棂边。
孟存汝一面拢头发一面走到窗前,把半开的窗户开大,露出窗下整片花圃。一个穿着青灰色僧衣的年轻和尚正拿着扫帚经过花圃边,见她了,低头道了声佛号。
孟存汝学着他的样子回礼,见花圃边的鹅卵石大小几乎一样,长长地铺了一路,便询问:“师傅,这些鹅卵石有什么故事吗?”
年轻和尚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法师亲自从南京背来的。”
孟存汝还要再问,对面的小窗也吱呀一声被推开,方轶楷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孟存汝手一抖,撞得长满细碎绿叶的梅枝颤动不已。
年轻和尚合手又和方轶楷施礼,方轶楷显然是刚睡醒,一侧头发翘起,眼神倒是很清明,敷衍着答礼,然后问:“开光仪式结束了?”不等年轻和尚回答,看向对窗的孟存汝:“又见面了。”
他这句话说得没什么温度,脸上也没笑,但也不像是不高兴,似乎就是陈述这么件事情。
孟存汝那点闲适心情被这一下冲击得什么也不剩,干巴巴地点头:“是啊。”
年轻和尚忙着扫除去了,两人遥遥站了一站,孟存汝率先要关窗走人,方轶楷却突然出声:“miriam。”
孟存汝回头看他,他的眼神直接而露骨:“你说过我可以这样叫你。”
再一次重逢,他们的交集少之又少,他指的“说过”当然是指四年前。那个夜晚对孟存汝来说不啻是场噩梦,他不提,她便一直装作失忆一样忽略。如今被他含含糊糊指出,孟存汝心底的隐藏的恐惧与羞耻再一次涌现。
纵然责任不是他一个人,她也是真正的受害者——一个施暴者用这样的语气挑衅一般唤她的名字,孟存汝直觉不能忍受,愤怒得手都有些发抖。
方轶楷冷静地看着她脸上血色褪尽,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神中点点怒火燃起,心里的快意一阵强过一阵。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他把窗户推开到极致,客房里的环境一览无余,“我坐了三年牢,爸爸也被高利贷逼得跳楼死了——刚出来时候,天天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孟存汝沉默不答。
他干脆跳上窗台坐着:“你呢,你这几年过得怎么了?”他问得自然,似乎真是在问候,孟存汝却觉得每个字都恶毒刻薄到了极点。
我过得这样不好,你呢,你有没有不好过的时候?
她干巴巴地回了句“我过得很好”。
方轶楷扯了扯嘴角,垂在窗台边的腿轻轻踢动了一下,黄墙上留下一点清晰的印子:“我能过来坐坐吗?”
孟存汝不解:“什么?”
方轶楷用行动解开了她的疑问,他轻快地跳下窗台,踩着那些大小相似的光滑卵石,几步走到了她窗下,手在窗台上一撑,利落地跳进室内。
这一系列动作又快又没预兆,孟存汝连拒绝都来不及,只觉得那伸到窗棂上的老梅枝嘶吼似的簌簌发响,一个人影就跳进来了。
两片娇嫩的梅叶被他带落下来,慢悠悠飘落到地上。
母亲曾经跟她讲述过孟嘉山背着祖父溜进自己房间约会的事情——通常都是周五的晚上,母亲第二天没有课,孟嘉山就踏着月色避着家里的猎犬从后院门进来。院门的钥匙当然是母亲提前给的,小楼的大门却是不敢走的,怕被阿姨司机看到。
孟嘉山为了爱情练就一身爬墙本领,每次走到小楼底下,先脱了鞋藏在草丛中,然后抓着突起的墙饰和水管向上攀爬,翻进小阳台,再拉起没锁紧的飘窗一溜烟进屋。
这样的回忆每每由母亲带点忧愁的笑容做结尾,像是秋夜的零落星子,凉风飒飒,带着股萧瑟伤感。
方轶楷动作一样熟练,却明显不是为爱而来,跳下窗台时候还踩在了梅叶上,踩了一地的绿色汁液。
她下意识退了好几步,方轶楷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我是小演员,你是大老板,有必要怕我吗?”一边说一边露出手肘处那一痕浅色的疤痕,“你放心,我很记疼,很记教训的。”
孟存汝站着没动,这个疤痕……那天简明赶到后,冲上来就给了他几拳,抓着他头发砸在地板上——后来据安冉冉回忆,他被送到警局时,身上起码有七八处骨折,简明自己手骨都打折了几根。
她木然地看着那弯浅浅的痕迹,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你满身伤痕,我难道不是吗?
她并不想回忆这些事情,但他现在偏偏要带着旧日回忆来揭她已经快要结痂的疤痕。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要谴责,应该要赶他出去,应该要报警。可没来由还是心虚,手动不了,脚迈不开,嘴巴说不出话。
她想起孟嘉山经常在背地里形容娱乐圈明星的一个词,“戏子”。
方轶楷这一次回来,真的和四年前完全不同了。
四年前的方小满会强忍着羞耻说我需要钱,我很干净的,一副互不亏欠“做买卖”的傲然姿态。而现在的方轶楷……孟存汝知道他是危险的,却实在没法看透他,每次见他都觉得这人似是隔着玻璃在与人相处。
无论是热情还是冷漠,总隔着那么一层。
方轶楷又把胳膊放了下去,微仰起头来看她,“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是。”
方轶楷自嘲:“我也没想到——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他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其实还是应该谢谢你。”
那点笑意虽然讥讽,好歹比较符合她心里的预期了,干涩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叙旧,”方轶楷回答得自然之极,“不行吗?”
孟存汝苦笑:“不用了吧,我们……并不算相熟。当年的事情,也不是谁一个人的错,你也是……总之,都已经过去了。”
方轶楷垂下头,脚尖踩住已经被踏烂了的叶子,逼出最后的一点水分。
“是啊,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我在里面的时候,开始真的挺恨你们的,大约想太频繁,想着想着就成了点念想,总想着出来要再见见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一定不想再看见我吧?”
孟存汝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探头往外看了看,回头冲她一笑,跟来时一样顺利地跳了出去。
那个身影挡在窗前,遮蔽了大部分光线,晃了一晃,把光明还给了她。
有些混沌的日光照在鹅卵石上,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釉色。
方轶楷没再回自己的房间,直接走上碎石小路,转过一丛龙爪树,消失在一片绿意里。来去匆匆,仿佛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