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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申行已奉旨五个字,大抵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晨光暮鼓,天已经快亮了,秦见深看了眼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提笔回信让暗无风在申府待命,等鸽子消失在山林间,这才将卫君言给他留的药大大小小十几瓶全收进了怀里分别藏好,拿出了易容丹,本想吃下去,微微迟疑又放了瓶子里,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出了碧云寺,直接往京城去了。
秦见深去申府的时候,并未惊动任何人,北冥渊也在,二人皆是世家贵族,向来都是人上人,对朝堂政事一清二楚,对皇帝秦见深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态度虽是挑不出什么矛盾,但目光里一丝尊敬也无,尤其是北冥渊,一双俊目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只碍于四弟北冥泉在秦见深手上,投鼠忌器,只好将不满和怒意都压在了心底,语气僵硬,“就算北冥家与申家聚齐手里的私兵,统共也不过三万人,那李詹动辄十万大军,我等又岂会是他的对手,就算出兵,也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秦见深亦不指望一个被他胁迫的人能有多少诚心,北冥渊的话他并未往心里去,拂袖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沉声道,“李詹手里那十万禁卫军,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当真打起来,又怎能比得上你两家训练有素的私家兵……”
秦见深顿了顿,目光暗沉,盯着北冥渊,缓缓道,“何况北冥兄莫不是忘了,虎豹营里的那五千兄弟们,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藏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北冥渊瞳孔一缩,脸色终变,知道他北冥家恐怕早就在这条毒蛇的监视之下了,争辩无用,憋了半天,只得开口讽刺道,“我只听说圣上是个吹拉弹唱样样皆通的大才子,没想到搞起阴谋诡计也是信手拈来,如今连鸡鸣狗盗之事都做得风生水起,当真是多才多艺,在下佩服,佩服。”
什么吹拉弹唱的大才子,不过讽刺他如戏子一般,懦弱之极,秦见深哪里听不出北冥渊话里有话,只不过比起卫君言,北冥渊这点撩拨人的手段只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秦见深心里生了杀意,脸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不动声色地接道,“艺多不压身,多谢夸奖。”
北冥渊被噎在了原地,差点没拂袖离去。
秦见深微微阖了阖眼脸,见好就收,朝他二人道,“凌阳王已奉旨回京,挥师援朝,李詹纵然有十万大军,也不过是负隅顽抗,朕本想等皇叔回京后再做打算,怎奈那李詹自找死路,拿皇太后太皇太后做文章,朕岂能坐视不管,只好先借两家的精兵一用……”
秦见深说着语气缓和了许多,接着道,“待事成之后,朕定然会秉公办事论功行赏,绝不亏待北冥家与申家,二位只需今晚将这三万精兵领至汴河边,安营扎寨等我传令就是,其余的事朕自有办法。”
秦见深这意思便是要先借三万精兵做幌子用一用,拖延时日。
申行与北冥渊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解,但他两家圈养私兵,不过是想在乱世里保全一家安稳,无需冲上前头自然是求之不得,遂也没有多问,算是勉强同意了秦见深的说法。
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静观其变,申行先上前一步,温声拜道,“但凭皇上吩咐。”
北冥渊虽是不愿,却也知事已至此,惹恼秦见深并无好处,这少年皇帝能活到现在,想必这副无所不及其用的模样才是他的真面目,并不是传闻中那等好相与拿捏之人,他这里对秦见深不敬,难保四弟在他手里不吃苦头,北冥渊再是不愿,也只得占时收起不满,跟着申行拜道,“但凭阁下吩咐。”
秦见深心知这二人对他谈不上忠诚与否,但他没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样能让他二人乖乖听话。
秦见深离了申府,安排好暗部的接应事宜,直接朝街上走去,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街道两侧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想来都是出来看热闹的,毕竟太后太妃们被拉出来遛街,也是一桩离奇古怪得能载入史册的趣事了,国将不国。
锣鼓声响彻天际,马蹄声混着将士的喝令声越来越近,百姓们喧闹的谈话声渐渐低了下来,你推我攘都想到前排去,却又瑟缩在官兵的长矛之外,不敢逾越一步,喧闹声也渐渐低成了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评头论足。
李詹似乎怕秦见深认不出胡美人来,特意将胡美人放在了头一位,两边房顶上匍匐着的机括弓[弩手都拉开了架势,全全对准了胡美人的囚车,暗藏杀机,万事俱备,这场戏,只等着他登场了。
秦见深负手立在酒楼的窗边,他对胡美人那张美人脸印象深刻,就算十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等囚车快走至跟前,秦见深便朝藏在暗处的暗无风动了动手指,暗无风得令,暗部总共十五人一齐从人群里飞掠而出,手上同时扔出的霹雳弹炸出一阵连一阵的浓烟,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朵里嗡嗡响,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腾升起来的浓烟渐渐密成了一层白布,无数的箭矢破空而去,街心上围观的百姓胡乱奔走逃命,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混乱无比死伤无数,秦见深乘着漫天的浓烟,提气飞身,砍断囚车的锁链,眨眼间便将胡美人连人带链子的一齐带了出来,直接朝碧云山的方向去,他用了全力,内息几乎被提到了顶峰,不一会儿就出了京城进了京郊的山林里,连个正脸都没漏给李詹看,还没到午门,人已经顺利劫出来了。
暗无风等人见秦见深得手,也不恋战,只各自掠了囚车里的人,朝汴河边飞掠而去,目的便是将李詹引过去,他几人皆是蒙面黑衣,身上都穿了金丝软甲,又都是身怀内功一等一的好手,李詹的机括弓[弩手难以辨认谁是谁,瞄不准目标,乱射一通,一时间也拿他们无法,李詹立于高台之上,看着街面上冒起的白烟如雾气一般掩盖了大半条街,恨得牙痒痒,气急败坏地大吼道,“给我搜!挨家挨户的搜!本将军就不信,他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田奇眉头紧蹙,朝李詹道,“将军可是此物为何,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响动,能让青天白日迷雾重重……”
李詹现在一心就想将秦见深那小子抽筋剥皮,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听闻田奇问起,很不耐烦地回道,“糊弄人的小玩意,淫技奇巧,不堪入目!”
田奇摇头不语,恰逢手下小将奔下马来,面色如土地急急道,“禀告将军,汴河边发现有军营驻扎,摇着大靖朝黑旗!上面写着秦字样!”
田奇神色凝重,李詹却是大喜过望,哈哈笑了两声问,“可知有多少兵马?”
那小将见李詹如此神色,吃了颗定心丸,镇定了许多,回禀道,“看营帐灶炉,够十万人吃穿住行。”
李詹闻言微微色变,心里狐疑,暗道南营大军远在边关,秦见深那臭小子哪里来这么多兵马,就算集齐京城里各大世家手里的私兵,也不过三五万的量,还真当十万大军是街头白菜,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么,李詹心念电转,问道,“可有看见行军布阵否,骑兵几何,步兵几何?”
“回将军,小的倒是只探查到几近一万骑兵战地练营,一万精兵在汴河边布阵。”
李詹闻言大喜,心道这秦见深定是手里兵将不足,是以摆出十万兵的模样虚张声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李詹哼了一声,朝旁边的随行侍卫道,“去取本将军的盔甲来,传令三军,整装待命!”
田奇一听李詹这动静,心知不妙,急忙道,“将军且三思而行,全军倾巢而出,若有炸,介时咱们恐怕回护不及,那狗皇帝奸诈狡猾,还是再等等罢。”
田奇本是好意,但此番诱敌失利,放跑了秦见深那小子,李詹对田奇的建议就更加不上心,摆摆手道,“那小子再奸诈狡猾,也变不出十万大军,他现在自己跳出来想与本将军决一死战,本将军岂有龟缩不出的道理,先生休要在言。”
秦见深自然是变不出十万大军,他让申行北冥渊摆出十万人的架势,只不过是怕李詹不肯出全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有没有兵不重要,李詹肯率兵前来,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这些事一环扣一环,一步也不容走错,正是紧要关键的时候。秦见深现在顾不上许多,他一面要避开身后的追兵,一面要应付‘神志不清’疯了一样挣来挣去的胡美人,十分吃力,只好先找个能避身的地方先停了下来,钳制住胡美人的手腕,用随身的刀剑砍断铁链,不耐道,“别给我装疯!老实点!我知道你没疯!”
胡美人穿着囚衣,蓬头垢面披头散发,指尖上长长的指甲又尖锐又恶心,看着不像宫中的美人,倒像是被黑白无常拉去阴间下地狱的索命鬼,她似乎是真的没疯,听闻秦见深的话,浑身一震,停下了胡乱挣扎的动作,开口道,“你是谁?”
她这声音当真难听,全然不是秦见深记忆中的模样,垂垂老矣艰涩干哑,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秦见深摘了脸上的黑巾,天色还未全黑,秦见深以为胡美人至起码能认出他来,就算先不说他是谁的儿子,他毕竟也做了几天皇帝,宫里的人,就算是冷宫,也该知道的,但似乎这次他又想多了,胡美人直愣愣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点认出他是谁的意思,秦见深心里自嘲一笑,他吃不吃易容丹,似乎也没什么干系。
“我叫秦见深。”秦见深喉咙干哑,别开眼接着道,“表字怀玉。”
他这表字实在是文弱得可以,但贵就贵在这字是他刚出生的时候孝光帝赐给他的,具他听一位老宫人说,羌族盛产美玉,他母亲乃是羌族的族长之女,向来有羌族美玉明珠之称,那会儿胡美人刚得圣心,他跟着沾了点光,莫名其妙一出生就得了皇帝赐名怀玉,这也是他的皇兄们时不时要整治他的原因之一,在孩子的眼里,有时候无论多大的事,有可能都只是指尖大的小事,无论多小的事,也会成为无法容忍的大事。
在成年前得了皇帝亲赐的表字,大概恰好就是让他的皇兄皇弟们觉得难以忍受的其中一件了。
秦见深看着眼前面色古怪的女子,十几年过去,她似乎与那时没什么变化,不笑的时候木讷空洞,笑起来又眉眼弯弯的模样,与那时如出一辙。
秦见深瞧见那抹笑,垂下头给胡美人摸了摸骨,似乎在牢房里受了刑,脚踝都被人卸了下来,他一放手,人就瘫在了地上,秦见深蹙眉道,“脱臼了,有点疼,你忍者些。”
秦见深也不管她听没听见,骨骼咔嚓响了两下就给她接上了,不知是不是已经不知道疼,还是真的傻了,从头到尾都没见她哼过一声,手腕也给铁链磨破了皮,血淋淋的看着甚是吓人,秦见深拿出卫君言给他准备的药,一边抹一边忍不住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十三岁接了父皇的位置,但李詹总说我未至十五并未成年,一直将我软禁在东宫里,我每日学些琴棋书画想蒙混过去,没想到等十五岁加冠以后,李詹却觉我不好控制,想扶持六弟上位……”
秦见深无意识碎碎念,说着些成年往事,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胡美人听。
胡美人却微微缩了缩手,垂着眼睑打断他道,“我有些渴了。”
秦见深见她神志果然是清醒的,心情复杂难辨,心道她若是清醒的,那这些年装疯卖傻又究竟是为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也不是想这些没用的东西的时候,秦见深晃了晃脑袋,强打起精神,探查了四周,知道不远处就有一条活水,便起身去给胡美人打水,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身将随身带着的短匕首塞到胡美人手里,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打水,别乱跑。”
秦见深说完便提气掠了出去,取了水回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等他回来,胡美人还呆呆坐在石块上,秦见深将水喂给她喝了,才温声道,“这里不太[安全,我先送你去碧云寺,到那里,就是我的地盘了。”
胡美人一双漂亮的眼睛都被凌乱的发丝遮了起来,惨白的脸上连表情也无,也不知是不是山间的温度太低,还是方才被吓到了,竟是浑身都发起抖来,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秦见深也不指望她能给其他什么多余的反应,背过身去,单膝蹲在胡美人身前,扭头道,“上来我背你。”
这大概是这世上最为古怪的一对母子了。
秦见深察觉到背上一具颤巍巍的身体靠了上来,冰凉的身体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秦见深挺起背往前走,背着胡美人往前走,心里暗暗道,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好好对她就是。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这样想,别人未必这样想,同室还会操戈,同床亦能异梦,你做了一场南辕北辙的美梦,等醒了,也只好道一声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