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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地方,这座岛屿就如同亚平宁半岛这只高跟鞋面上的一颗璀璨耀眼的钻石装饰,虽然不像北部地区那样精巧华贵,可也因此多了几抹远离喧嚣的宁静感。
飞机降落在卡塔尼亚,但是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卡塔尼亚以南的另一座沿海城市——锡拉库萨。这一次洛望舒如愿以偿地换坐了另一种交通工具,火车。
这班火车的乘客不多,车厢里难得的清净。火车一直紧贴着大海行驶,海面被阳光照得晶亮,甚至连悠悠的海浪似乎都掺杂着光点。情调是有的,可代价也不算轻。
“知不知道贝尼托·墨索里尼?”乔溦坐在他对面拉开拉环,然后将果汁推到洛望舒面前。“他曾经担任过意大利的首相。”
“那个法西斯□□者?”洛望舒欣赏完窗外的美景,把视线的焦点聚集到乔溦身上,和他目光相接。
“没错,就是那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元凶之一。想必在你们的历史课本上,这个男人劣迹满满,但是他却有一个重大政绩。”乔溦将手肘撑在桌角,单手托腮笑着看他。
“是什么?”
乔溦伸出另一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当年让意大利的火车正点出发。”
话音落下,洛望舒忍不住出声笑起来。
大概是由于意大利人的感性成分比较多,在很多事情上都不会追求过高的效率,刚刚他们在卡塔尼亚的火车站就浪费了不少时间,火车足足晚点了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才顺利坐上开往锡拉库萨的火车。
“很多人提起锡拉库萨的老城,都会想到阿基米德和柏拉图,但是我觉得你更应该知道另一件事情。”乔溦继续笑着说。“在《荷马史诗》中,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就出生在锡拉库萨的奥蒂基亚岛。”
洛望舒被他噎住,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他第一次去乔溦家里时还被这人叫过小月亮取乐,这会儿再被乔溦调侃一句,眨了两下眼睛,再笑起来就带着一点儿皮笑肉不笑的味道了:“这样啊,原来我们要去的地方竟然是女神的故乡。”
他已经做好了和乔溦一路斗嘴的准备,谁料乔溦下一句竟然是:“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就像是阿尔忒弥斯在老城的地位一样。”
洛望舒:“……”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洛望舒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乔溦,干脆举着果汁罐往车窗侧身过去。
乔溦父母居住的地方远离城市中心,具体来说是贴近锡拉库萨的一座小却精致的镇子。
镇子里最高的一座建筑甚至比不上沿途看到的天主教堂,巴洛克的风格并不显著,但是历史感还是有的,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时不时冒出一座雕琢精巧的圆形喷泉,表面上显出一些斑驳,明显是存在了有些年头了。
这里在今天清晨的时候刚下完一场小雨,地面上水份已经被阳光照射得完全蒸发,可空气里还残留着几丝湿漉漉的感觉,色调明亮的建筑物被雨水冲刷得近乎晶莹剔透。
看过位于罗马郊外的那座规模惊人、气势非凡的别墅建筑,洛望舒有些惊讶乔溦的父母会选择定居在乡村气息这么浓郁的古朴地方。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乔溦拖着装放两人衣物的行李箱,向洛望舒说道。“据说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家里长辈坚持,他们还会在这里举行婚礼。”
这个理由听起来真是足够浪漫了。
镇子远离城市的好处就是空气足够清新,入眼都是舒适的绿色,洛望舒跟着乔溦一同走到小镇南边。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还是一眼就从这些民宅庭院间辨认出乔溦父母居住的那幢。
倒不是说精致奢华得吸引眼球,而是它的建筑风格在本地民宅中显得太过……格格不入。那是带有明显东方特色的建筑,没有古代民房那么夸张,但是在这堆西方建筑里就足够扎眼了。
单从住宅庭院的风格就能看出乔溦父母的关系非常深厚,丈夫对自己东方出身的妻子也一定是极端的包容宠爱。
庭院边缘种植着一圈渐变粉色的月季花,是中|国家家户户常见的品种,再往里面还有一小簇是艳红色的。庭院的栅栏,包括庭院的入口,都缠绕盘生着攀爬月季,形成一个简洁型的花拱门,还没走近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香味。
具体是花的香气还是夫妇间爱情的味道根本难以分清,总归都是浪漫动人的。
大概是不知道儿子具体到达时间的缘故,乔溦的父母都没有出门迎接。乔溦带着洛望舒走进庭院,在家门前停下,没有按响门铃,而是直接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插|进锁孔,直接将门打开。
相较于住宅外表的含蓄东方风格,内里装修就显得张扬得多,虽然也有现代元素,可大多是实打实的古典风格。
家居都是实木,檀木或黄梨花木,纹理顺且清晰,雕纹古朴细致。
乍一从外面的西方气息里走进来,洛望舒的脑子难免懵了一下,突然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我回来了。”等洛望舒走进来,乔溦关上家门,把行李箱立在一边,抬高音量对着里面喊了一句。他弯身拉开旁边的鞋柜,先找出一双尺码合适的拖鞋摆放在洛望舒面前,又回身给自己随便拿了一双换上。
直到两个人换好鞋走进客厅,没有乔溦的父母,也不见有其他的人出现。
洛望舒轻声问他:“你父母……不在家?”
“在楼上。”乔溦笑了,单手拎着行李箱绕过屏风,冲洛望舒招招手,把箱子提进走廊尽头的房间,先把洛望舒的东西取出来一一摆好。“我的房间在你对面,家政两天过来一次,有事情你直接找我就好。”
洛望舒点点头,收拾结束后又跟过去帮乔溦整理。
在乔溦的房间里,洛望舒看到了乔溦从罗马家里带来的那些照片,都被小心地存放在一册相簿里,就摆放在书桌接近中央的位置,封面上是乔溦婴幼期的照片,洛望舒看一眼就没能把目光移开。
乔溦从他的眼睛里瞧出“好想翻开看看”的信息,轻声笑了笑,把他拉到书桌前,直接将相簿翻开第一页,摸摸他的头,自己回到床边继续把衣物从箱子里取出来。
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下面记录着拍摄时间。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照片里的小婴儿也逐渐长成了精致可爱的小男孩,从五官里能够看出乔溦现在的影子,大多数都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灰色的眼睛里透着稚嫩的认真严肃,看起来反而更加可爱。
偶尔有几张冲着镜头灿烂地笑着,或者说,是冲拍摄照片的那人笑得肆意。
洛望舒对比了一下乔溦在罗马的家里的那张照片,心里暗暗感慨着,这样的小男孩怎么会在后来变成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相簿翻到乔溦七岁的时候,照片截然而止,再往后尽是一片空白。不用说乔溦成年后的照片,就连童年期的都不完整。
“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了。”乔溦收拾好了东西,走到他身后,看着相簿最后的那张照片,怀念地叹息道。“我不喜欢拍照,总不能把证件照放进去。”
“这是你父母拍的吗?”洛望舒合上相簿,回头看他。
乔溦笑着点头:“我母亲拍的。”
“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长大了就变成……”洛望舒琢磨了一下,从有些贫瘠的词库里挑出一个合适的词语。“老流氓。”
乔溦听到这个词忍不住笑了,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往房外带:“那怎么办,我在你面前就只想当一个老流氓。”
洛望舒正想回他一句,一走出房间就看到屏风前站着一位温和笑着的中年男人,转过一半的身体,注视两人慢慢走过来。
对方的长相深邃俊朗,和乔溦有几分相似的地方,但是大概是乔溦混合了母亲血统的缘故,相似度并不算高。
“wow.”男人对洛望舒友好地笑着,将打量控制在不失礼的范围内,接着看向乔溦,感慨了一声后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你找到了。”
乔溦笑得不置可否,右手握拳,跟他互碰了一下,接着向洛望舒介绍:“我爸爸。”说完又从背后覆上洛望舒的肩膀:“洛望舒。”
“你好,乔慕向。”乔溦的爸爸也报出自己的中文名,看着洛望舒微微笑着。“他这段时间会清闲下来,你们可以好好玩玩了。”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乔溦。
洛望舒的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乔溦爸爸的名字上。他用了自己妻子的姓氏,用“慕向”作为名字,这个词语在古文中是“思慕,向往”的意思,至于他慕向的人究竟是谁也不言而喻。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两人也真不愧是父子,这种想要把爱人深刻在自己姓名里的行为,洛望舒怀疑乔溦根本就是从他爸爸那里学来的。
乔慕向的中文水平很高,在古文方面的了解比乔溦要好不止一个层次,身为商人也十分健谈,晚饭结束后和洛望舒已经熟悉了许多。
只是奇怪的是,直到夜幕渐深,洛望舒也没有见到乔溦的妈妈。这对父子都没有主动谈起,洛望舒也就没有提出来。
“明天去看看你妈妈,”乔慕向上楼前对乔溦说。“花就从院子里的那些挑拣吧。”
乔溦应下来,从冰箱里取出几样水果切好拼盘。洛望舒本来想要帮他的忙,却被乔溦直接拦在一边,只好站在乔溦身旁看他把水果切成大小相差无几的形状。
乔慕向的脚步声慢慢消失,洛望舒确定对方听不到之后,才犹豫着向乔溦问道:“你妈妈不住在这里吗?”
无论是住宅设计还是乔溦爸爸的名字,都透露同样的一个信息:乔慕向很爱他的妻子。然而乔溦的妈妈却没有居住在这里,这就有些奇怪了。
“嗯,她在其他地方。”乔溦神情不改,用牙签插了一块猕猴桃塞进洛望舒嘴里,拉着他走向房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她。”
洛望舒嚼着水果走在他旁边,料想夫妇两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暂时分开生活,为了不说到不该说的地方,也就没有接着往下问。
洛望舒自认为自己在次日起得足够早了,可是洗漱结束后才发现,乔慕向和乔溦已经晨练结束,正一起在院子的月季花丛间挑选着开得正盛的花朵,用剪刀一枝枝地剪下来,削去尖刺,用牛皮纸包好,下端被乔慕向亲手缠了一条红色的缎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
这个时间里商店还没开门,牛皮纸和缎带肯定是提早备好的。乔慕向打结的动作非常熟练,没有丝毫的停顿,一看就是亲手包装过很多次的花束。
洛望舒站在窗前看着父子两人的动作,把昨晚的细节过了一遍,再联系上在罗马时沈阿婆说过的那些话,面上突然一僵,心尖有点发颤,暗说不会吧。
用过早餐,乔溦就抱着这束红色的月季花和洛望舒一同出门,迎着温度还没达到烫灼地步的阳光一路向东,路经一个小小的教堂,走到小镇另一方的边缘。
洛望舒远远地看着道路那端的尽头,心里也愈加发沉,竟然被他料中了。
他侧目看向乔溦,发现对方依旧弯着嘴角,眉梢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察觉到洛望舒的目光,也同样看向他,同时加深了笑意。
小镇的东边住户偏少,林木生长在一片草地的周边,看起来就更加葱翠。脚下的道路慢慢收窄,铺上了圆润的淡色鹅卵石,两侧除了低矮生长的绿草,还有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白石墓碑。
墓碑不高,只抵到成人膝盖的地方,设计很简洁,很符合小镇给人的第一印象。个别墓碑前摆放着百合,在一片绿白相间里,乔溦在公墓东边那块墓碑前放下的那束就显得格外醒目,简直像是一团燃得热烈的火苗。
碑刻上一行意文一行中文,都是乔溦母亲的名字,洛望舒只从意文里看懂了“ortodosso”的意思。夫妇两人都冠上了彼此的姓氏,让人莫名有些感动。
最底下的年份是1965年到1996年,洛望舒默默计算了一下,乔溦的母亲大概是去世在乔溦七岁的时候,难怪相簿的照片止步于1996年,是因为拍摄的人已经不在了。
沈阿婆说的那句“琪琪不在了”,不是说“琪琪”离开罗马搬去了西西里,而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乔溦从走进公墓起就握住洛望舒的手,放下花束后也没松开,牵着他一起站在墓碑前。
洛望舒的心情有些沉重,站在乔溦身边甚至有些无措。他家中长辈都还健在,亲戚里也没办过什么丧事,这是他第一次前往墓地看望逝者,更是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阴阳相隔。
乔溦只垂着眼睛看向墓碑,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洛望舒反握住他的手,也同样沉默,笨拙地想着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像影视作品中那样,在心里和乔溦的母亲说点什么。
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于洛望舒根本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乔溦突然松开他的手,转去覆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轻轻按了一下,使两人额角相抵了短短一瞬。
看清洛望舒的神情后,乔溦笑出来,还停留在他头发上的手揉了揉:“干嘛露出这种表情。”
洛望舒转头看向他,发现乔溦的眼睛里还漾着来时的笑意,没有一点儿悲色。
没有悲色反而更让看的人心里难受了。
“回去了。”乔溦看他呆呆傻傻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发梢,拉着他走回小路。“我们在这里停留两天,之后我再带你好好逛逛意大利。”说着他回过头,笑着补充说:“除了罗马和西西里,你还应该去托斯卡纳看一看。”
具体来说是托斯卡纳的首府佛罗伦萨,那座世界艺术之都有着洛望舒提到过的最高美术学府。
洛望舒被他拉着往回走,这时候还有点负面情绪,对佛罗伦萨也没什么兴趣:“……你以前都没说过这个。”
乔溦笑了笑:“生死只是人存在的形式而已,二者没什么不同。”他把洛望舒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我偶尔还会问她几个问题,觉得也能得到模糊的答案。”
洛望舒怔了一下。
“上一个问题是问她,我要留在中|国的哪个城市。”乔溦冲他神神秘秘地眨了下眼睛。“她告诉我去s市。你看,你果然就住在s市。”
洛望舒被他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逗笑了:“她是怎么告诉你的?”
“她当年要来意大利工作的决定就是在s市旅游时定下的。”乔溦回答。“如果没下这个决定,她也就不会遇到我爸爸了。”
洛望舒注意到乔溦对自己父母的称谓有所不同,猜测着乔溦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经常跑到自己母亲的墓前暗暗提出各种问题,然后通过母亲生前的事情得出心里的答案,不知不觉就对她更尊敬了一些。
“至于刚刚我问的那个问题,”乔溦刻意拖长了一点尾音。“等到以后再告诉你。”
再次途径那座小教堂的时候,里面已经热闹了不少。
乔溦顺着洛望舒的目光看过去,感慨了一声,笑着说道:“看样子今年这里也要举行婚礼了。”
“镇子里的人吗?”洛望舒问他。
乔溦摇头:“不一定,也许是本地人,也许是其他城市的,还有可能是从国外来的游客。”
“都在这里举行婚礼?”洛望舒惊讶。“为什么?”
这座镇子并不出名,没有什么必看的景点,怎么会有人特意赶到这里来举行婚礼。
乔溦在路口停下脚步,笑意里显出意味深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