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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璂一句话,让阿桂再一次愣住了:“智囊?您是说,这女子不是寻常的婢女?”
永璂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女子,嗤笑道:“只怕就连王亶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养来监视勒尔谨的人,已经成了勒尔谨的心腹,并且已经被送到了我的身边。”
阿桂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冷,可他不算灵光的脑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如此,那为何她还要将福宁的事告诉您?”
永璂缓缓地走到那女子身边,俯下身子凑近了瞧她的脸,因为凑得近的缘故,那女子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冰冷的表情,当即吓得一个瑟缩,闭上了眼睛。
怎料再听到永璂的声音,却并不是从跟前传来,少女再次睁开眼睛时,就见永璂不知何时踱步到了远处,毫不留情地道:“如果她方才所言是实话,那么也许是顾念着旧主的恩情,既然勒尔谨能够将她当做棋子安插在我的身边,那么我的身份必然是连勒尔谨这个总督也要讨好的,在我们跟前说出福宁的事,或许就能让旧主免受牵连。”
事到如今,那姑娘的脸色,已经如同一团死灰,她怔怔地瞧着虚空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或许,她只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我明日能留下她,那自然是最好的,她从此便会以侍妾的身份进入王府,一朝飞上枝头,说句难听的,攀上了王爷的高枝,她的那些旧主,哪里还能入得了她的眼?”
阿桂从初时的静静听着,到后来烦躁地踱着步子,他十分不能理解,为何一件原本看似简单的事情,经由永璂分析,就变得如此复杂。
“说起来,她当真是个聪明的,方才你将她绑起来,她便已经明白,今日我不会再碰她,又见五十万两的罪证在我手上,便知道大势已去,既然我铁了心要收拾勒尔谨等人,她自然也要找下一个靠山。”
阿桂听完这一段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那不住颤抖的女子,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复杂的情绪,恼恨中夹杂着一丝怜悯,明明如此聪慧,却像一株浮萍,飘零无依。
他突然大步地推开门,毫无征兆地走了出去,留下永璂与那女子面面相觑。不多时,阿桂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侍从衣衫,上前给那女子解了绑,将衣裳递给她:“先穿上吧。”
姑娘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一脸。
永璂有些诧异地看了阿桂一眼,也识相地背转身去,直到那姑娘轻声道:“可以了。”两个男人才转过身,女子换上了衣裳,总算从狼狈的窘境中解脱出来,不合身的衣裳显得有些肥大,夜色中却不显笨拙,反倒透出一种别样的灵动。
那女子忽然跪倒在永璂跟前,颤声道:“爷,纵使我瞒了您许多事,可福宁大人的确是个清廉的好官,只是在甘肃这个大染缸里,他也身不由己。”
阿桂心下动容,永璂却没有特别的情绪,他冷淡地应道:“实情究竟如何,明日一早你领着我与桂中堂,到福宁府上一看便知。”说完,他也不去看女子的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爷乏了,阿桂,你既然给她松了绑,便看好她,要是明日她逃了,我便唯你是问。”
永璂躺在那没有床幔的榻上睡了,阿桂与那女子尴尬地相视一笑。永璂嫌弃方才给女子裹着身子的被子上沾染了脂粉气,遂将被子撂在一旁。阿桂将被子拾起来,待那女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才轻轻地给她盖上。
又解下了自己的外衫,小心地盖在永璂身上。直肠子的桂中堂,带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心和隐约的倦意,像一尊门神般,站在了房门之外。
次日清晨,那女子醒来时,就看见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她睁开朦胧的眼睛,见阿桂倚门站着,女子刚想说话,就见阿桂冲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即指了指床榻上依旧睡着的永璂。
那女子冲阿桂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自顾自地理着有些凌乱的发鬓,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永璂也渐渐地转醒。那女子见他醒来,刚欲上前替永璂理一理衣衫,就被永璂抬手止住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永璂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阿桂眼底的黑印,沉声道:“走吧。”因着女子穿着侍从的衣衫,也没施粉黛,一路上并没有被人认出来,加之她走在阿桂和永璂身边,也没有人敢拦他们。
待三人顺利出府,女子便领着两人来到按察使府,开门的老管家看着气度不凡却十分面生的两人,刚想开口,就见一旁侍女打扮的女子道:“曹伯,是我,我是鸢鸢。”
曹伯吓了一跳,瞪着那双老花眼儿看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鸢鸢姑娘,你怎么?”说着,便打开了一侧的门,将三人让进府中。
永璂一路过来,都在观察着福宁府邸的四周,见他的宅子并不起眼,旁近也没有什么高门大户,要不是鸢鸢领着他们来到此处,光凭肉眼根本想不到这是按察使的宅邸。
曹伯听鸢鸢称他们二人作贵人,又见二人通身流露出的贵气,便也不敢怠慢,请二人在前厅稍候片刻,领着鸢鸢去见福宁。
不多时,福宁便匆匆地赶到正厅,他不认得永璂,却是见过阿桂的,又听鸢鸢说,十二阿哥到了府上,当即就猜出了阿桂身边男子的身份。
福宁虽官至正三品,可到底是个地方官,平日里别说阿哥了,就是京官的面儿也很少能见着。他呆愣了片刻,直到听到阿桂的提点:“还不快给十二阿哥行礼!”才慌张地跪下道:“奴才福宁参见十二阿哥。”
永璂在福宁面前,仍旧是那份冷冷淡淡的样子,纵然福宁有拉近距离的心,却也被永璂的神情吓退了。
这一回,还是永璂先开口道:“我听闻,当年王亶望给你的十万雪花银,你至今分文未动地存着?”
福宁一怔,似是没料到永璂会如此直白,他惊疑地瞧着身侧的鸢鸢,又见女子朝他使眼色,当即会过意来,哑声道:“十二阿哥明鉴,王大人的确给过卑职十万养廉银,这些年统共耗去了一万两,余下的卑职都存着,分文未动。”
永璂蹙眉道:“甘肃的捐监从来没有废止过,你这正三品的按察使,王廷赞等人肯定也没少给你银子吧,王亶望调任浙江的这两年,你又得了多少?”
福宁这下算是明白了,十二阿哥是来跟自己算总账的,他苦着一张脸,磕头道:“请阿哥随卑职前去府中库房查看。”
永璂与阿桂对视了一眼,便跟随着福宁前往库房。福宁的宅子并不大,府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景致。可当福宁推开库房的门时,里头却别有洞天,福宁驾轻就熟地将永璂与阿桂领到库房中,阿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地方三品官,家中的库房摞满了白银,还有一眼数不尽的玛瑙珠串,玳瑁宝石。
永璂只觉得昏暗的库房中,那些个银子珠宝,晃得他两眼生疼,福宁诚惶诚恐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这位主子爷一个生气将他就地□□了。
永璂拾起一锭银子看了看,忽然问道:“福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镶蓝旗包衣出身?”
福宁诚惶诚恐道:“是。”
永璂猛地指着阿桂道:“阿桂,正蓝旗贵族出身,大学士阿克敦之子,你说说,你府上可有那么多银子?”
阿桂明白,十二阿哥是真的动怒了,他垂首道:“老奴惶恐,府中库房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存银。”
永璂点点头,冷笑道:“好一个地方父母官,好一个穷甘肃,好一个捐监冒赈,福宁,你还不老实交代!”
福宁受不住永璂层层的盘问,便将甘肃一地捐监的内情和盘托出:“十二阿哥,您从小长在京城,可能不清楚,这甘肃和江浙那些富地流油的省份真的没法比,就算同样是总督和巡抚,也是有差别的,勒尔谨与王亶望等人,瞧着别的省份的大员,有许多敛财的营生,便想着在陕甘地区也想一条财路,这一来二去就动了捐监的歪心思。他们先是上奏了朝廷,说甘肃连年无雨,百姓地里头的庄稼全都死光了,需要银子来赈济灾民,可要得银子,就得让富商大贾们掏腰包,那些个商贾,也就是想掏钱买个缺,这样的捐监,还是皇上首肯了才实行的。”
听到这里,阿桂便疑惑道:“这么说,这捐监的本意还是好的?”
福宁苦笑道:“要真是拿了富商大贾的钱去赈济灾民,倒也是好的,只可惜,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勒尔谨等人想出来的一条发财计策而已,卑职记得,就在十二阿哥的接风宴那晚,不还下过一场雨么,什么久旱无雨,什么颗粒无收,统统都是假的,他们捐监得来的银子,全都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半分是花在百姓身上的,您别看王亶望给了卑职十万,这还不过就是个零头,勒大人自己,至少也得了这个数。”福宁比了个“三”的手势。
阿桂吃惊道:“三十万?”怎料福宁却摇了摇头,这一回,连阿桂的结巴了:“不会是三百万吧?”福宁这才点点头。
“他们不仅自己将钱揣进腰包,还连带着下面的府县也要遵照执行,甘肃境内的百余县,小到县官都得过那“养廉银”,说是养廉银,那银子什么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人啊,哪有不爱钱的,勒尔谨和王亶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见永璂陷入了沉思,福宁也没了方才的拘谨,他叹息道:“卑职是个俗人,心知勒尔谨和王亶望等人是封疆大吏,这银子啊,我是不想收也得收,就算你拒绝了,他们也总有法子让你收下,卑职还听闻,在下面的县,有人的祖宅被强拆,而后再被逼着用“养廉银”重修,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福宁一边说着,鸢鸢面前就摆了纸笔,永璂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会写字么?”见鸢鸢点头,永璂便吩咐道:“将福宁所说的,记下来,给他画了押,带回总督府去。”
在福宁的交代下,甘肃通省的官员,除了极个别的硬骨头,如今已被勒尔谨等人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以外,其余一应人等,全都或多或少拿了银子,其中有多少,是如福宁一般,被迫拿了银子却又攒着不用的,还待仔细查明。
阿桂带着福宁的供词,带人将总督府围了,给勒尔谨等人来了个瓮中捉鳖,可怜那勒大人,还在那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转瞬间就成了阶下囚。永璂将福宁的供词附在文折当中,着人快马送回京城交与弘历,而自己则与阿桂暂留甘肃,等待弘历的旨意。
养心殿内,弘历手边摆着两份文折,一份是永璂所写的甘肃冒赈案始末,另一份,是由阿桂呈交给弘历的密折,里面详细叙述了永璂在甘肃的所作所为。
让弘历惊讶的是,一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肠子,这一回对永璂大加赞赏。直到这一刻,弘历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逐渐有人夸赞这个儿子,太后对他十分宠爱,和珅对他十分看重,如今就连阿桂也对他赞赏有加。
正想着,和珅已经端了茶进殿,一眼就瞧见了弘历对着文折出神的模样,禁不住轻声笑道:“皇上,可是甘肃那边有消息了?”
弘历如今越发觉得,和珅与他心意相通,看着彼此间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接过茶,将十二和阿桂的文折递给和珅:“看看吧。”
如今弘历看折子,是越发不避着和珅了,和珅也不推辞,接过折子便看了起来,永璂的折子越看到后头,和珅的表情就越凝重,而阿桂的折子则恰恰相反,越看到后头,和珅脸上的笑意就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