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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半晌没发话,末了将折子一摔,怒道:“山东一直以来都是田赋征收的大省,这些年来征的漕粮也只多不少。如果不是地方官吏私自挪用,怎会落到府库亏空的地步。”
和珅也暗自心惊,想到自己房中那八千两银票,多少也能从中窥见山东一省的财政上有多少猫腻。
他轻声劝道:“皇上......桂中堂密折上的内容,徐绩与国泰并不知晓,也无法提早筹谋。咱们不妨来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弘历看向一旁浅笑着的和珅,缓缓道:“你是说......”
和珅弯起唇角:“直接开府库,验银子。铁证如山下他们就是想抵赖,也不成。”
见弘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和珅又道:“济南府是皇上驻跸山东的第一站,国泰等人很有可能会做好准备,先将地方府库的银子挪到济南府。皇上若是想抓现行,可以等到了下边的府县,再命人开府库。”
弘历颔首道:“如此一来,就算徐绩等人如何高明,只要府库确实有亏空,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和珅见弘历已然领会自己的意思,便笑道:“正是。”
那抹真切的笑意,让弘历莫名地有些恍惚。也许是熬夜的缘故,此刻弘历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去歇着吧,陪朕熬了一晚上,将今日安排都推后。”
和珅临走前,替弘历将杯中凉透了的茶水倒去,温声道:“皇上也好生歇着,切莫熬坏了龙体。”
当和珅回到自己房中,将那雕花木盒小心地放在枕旁。刚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声响。初时只是窃窃私语,而后渐渐变大,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尖叫。
熬了一夜的大脑原本就有些亢奋,如今更是一点儿响动便能搅得他无法入睡。和珅脸色微沉地打开房门,招呼门外的小厮问道:“这外头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吵闹?”
那小厮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惊慌,正是憋了一肚子话的时刻。见和珅问起,便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和大人......衙门的井内发现了一具女尸。据婢女说,昨夜傍晚打水时,井内还没有异状,应当是昨天夜里出的事儿。”
和珅听到“女尸”二字,不由地心头一颤。他努力压制住心下不好的预感,冲那侍从道:“领我去看看。”
那侍从嘴唇有些哆嗦,迟疑地劝道:“大人......那女尸泡了水,模样着实难看。您原来是客,这等琐事有巡抚大人在呢,出不了岔子。”
和珅闻言,一时间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气与悲凉,厉声道:“琐事?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你管这叫琐事?什么叫出不了岔子?衙门井中忽然出现女尸,这还不算是岔子?”
那侍从被他问得垂下了头,不敢言语。
和珅见状缓了语气,却仍坚持道:“速速带我前去。”
侍从无法,只得领着和珅往案发处去了。
和珅到时,井口两旁站了许多人,中间却空开了一条道。国泰正站在中间,手捂口鼻,满脸厌恶地瞧着打捞上来的女尸。
和珅走上前去,不期然地看到国泰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和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场面实在难看得很,大人还是请回吧。这案子是在下的分内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像是生怕和珅不答应似的,国泰一面满脸堆笑地劝着,一面用躯体挡住和珅的视线,不让他看见那具女尸。
殊不知越是这样,和珅便越是觉得可疑,当即冷着脸对国泰道:“你我同为朝廷命官,如今在皇上驻跸的府衙发生了这等事情。我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必须对圣上的安危负责,否则在皇上面前,我也没办法交差。”
话说到这个份上,国泰便知拦他不住,遂僵硬地笑了笑,让开了一条道。
和珅走近一看,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猝不及防地被印证了。虽然尸体被水泡过后,全身浮肿变形,可和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具尸体就是夜里敲他房门的女子。
和珅脸色骤变,心下剧颤。明明昨天夜里还是一位妙龄女子,今日却已变成了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和珅再也受不住,捂着嘴在一旁干呕起来。
国泰堆着笑给他递了张帕子,无奈地笑道:“和大人......下官方才劝过您了......”
和珅弓着身子缓了一阵,方才镇静下来。只是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富察大人可曾查出些什么?”
国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这女尸出现得莫名其妙。问了衙门中的侍卫与侍从,都说从未见过这位姑娘。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和大人无需太过在意。”
和珅瞥了他一眼,蹙眉道:“可曾查明死因?”
国泰失笑道:“和大人......这你可就为难我了。这深更半夜的,她自己受不得委屈,跑来这处投井。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目击,叫我如何查?”
和珅却敏感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一丝端倪,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她是受了委屈投井的?”
国泰一怔,脸上敷衍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复又笑道:“一般情形下,像这样深更半夜地投井,不外乎为情所困,与人争执,一时想不开,这几种情况。旁的不说,和大人可曾见过,大冬天里穿成这样跑出来的?”
和珅看着那皱巴巴地黏在女尸身上的衣裳,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看国泰的表现,和珅笃定他一定知道内情。不论是不是他动的手,至少女子投井的事,他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早。
可如今若国泰抵死不认,就是皇帝也拿他没办法。那女子昨夜没能进得了和珅的房门,本就是一招废棋。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的幕后主使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偏偏这时,国泰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般叹息道:“只是不知这姑娘大晚上的去寻谁,又是受了何等的委屈,甘愿年纪轻轻投入这井中。”
和珅咬紧牙关,忍受着国泰阴阳怪气的话,强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晚上是去寻人的?”
国泰挤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不再说话了。
和珅却不吃他这套,沉声道:“你们都听着,将这衙门里的杂役、侍从、女婢统统严加盘问。我就不信,这衙门里还能上演一出大变女尸。”
众人各自散去后,和珅又带走了府衙的画师。
和珅离去后,国泰原本溢满笑意的脸即刻垮了下来。他冲一旁的佥事道:“都安排妥当了?”
佥事应道:“请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包括相关人等都关在里头,保准不会让他发现蛛丝马迹。”
国泰点点头:“还是小心点好,我瞧和珅那样子,像是盯上我了。”
佥事笑道:“大人请放心,他和珅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随扈的过路客。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大人在山东经营多年,岂是一个和珅能比的。”
却说这边国泰刚打点好,另一边和珅正在向画师描述女子生前的相貌。他第一次体会到,再精妙的语言,都很难通过转述描绘出一个人的样貌。画师反复修改了数次,终于画出了六成相像。
他又命侍卫拿着那姑娘的画像去盘问衙门内的众人,得到的却是千篇一律的回应:“没见过......不认识......府中没有这个人吧。”饶是和珅知道过程多艰,也不禁有些烦躁。
这姑娘和那盒子一样,都像是凭空出现的。而自己的一时快意,却惹得那姑娘投了井。和珅面上不说,心底却弥漫着愧疚感,早已将查明真相当作了自己的义务。
“我定会找出真相。”和珅捏着那件披风,喃喃道。
当天傍晚,他带上那只雕花木盒,收拾妥当往弘历的住处去了。
弘历见和珅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和珅脸上一贯温和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决绝。
他并没有回答弘历的问题,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弘历看见他将手中的木盒高举过头顶,听见他一字一句道:“皇上,昨日我回到房间,本打算歇息。怎料却看见了一个雕花木盒放在屋内的桌子上,里头是一幅宋徽宗的御笔画和八千两银票。如今尽数在此,我恳请皇上,即刻开验府库,提审彻查山东的大小官吏,还百姓一个公道。”
弘历初时还面色如常地听着,末了脸色却已乌云密布:“和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和珅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肩背直视弘历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开盒核验。”
弘历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呈上来。”
和珅将木盒递到御案上,弘历摸着盒上精致的雕花,面色复杂地打开了它。
“腊梅双禽图,这副珍品朕都没见过真迹。”弘历淡淡的语气,却听得和珅心头一凛:“皇上......”
弘历仍自顾自地道:“八千两,这是多少百姓的血汗换来的。大清的朝廷,就养着这么一群吸血的蛀虫。”
弘历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可和珅却知道,此刻的弘历正苦苦抑制着火气:“传令下去,开济南的司库粮仓,清点库银存粮,朕倒要看看,这山东巡抚驻地,究竟有何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