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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葛光出身“南淮陈家”, 高门望族, 是陈家的嫡系子弟。如果他安安稳稳地照着原本的路子往下走,那么担任京官,仕途通畅。
然而他却在这瓜州的大沙漠中, 吹着凌冽的西风,一待待了十几年。
只因为他那时候提着酒去祭拜了自己的好友。
那时候他是怎么对父亲说的, 哦, “什么是胡作非为?眼见这黑白颠倒, 眼见知交枉死然后明哲保身, 这才是胡作非为”——多么慷慨的话啊!多么地大丈夫,多么地讲义气!
多么好笑!!
“颜先生?颜先生!”
陈葛光在昏暗中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面具掉落后露出的那张熟悉的脸。
云上柳家的大少爷,他的知交,柳言。
那个在大火中死去的好友!那个永远一身风华,心怀忧闵的好友!
哈!
他为什么会明知道去了, 就是前途尽毁, 还是去了?不就是因为他愤怒于柳家的枉死,不平于无罪的好友在年华正好的时候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去。他痛恨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权衡”。
这些见鬼的, 恶心的,黑白颠倒的东西。
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是他以为死去的好友其实活得好好的,记忆里穿着深衣打伞走过石桥, 看到流民面带悲悯的柳家大少爷变成个什么混账东西?他认识的那个柳言变成了什么样的混账东西?
带着见不得人的面具, 当起皇族的暗卫, 因为普通人的一句话, 可以眼也不眨地用黑火将那人焚成灰烬。
陈葛光清晰地记得出发来瓜州鬼城的那个晚上,城墙上的小兵只说了两个字“放肆”,身上就腾起了黑色的火焰,转眼就被焚为灰烬。
那种暴戾的,可以随手杀死普通人的家伙,颜先生这种可以目视泉捷左厢第一军的数千骑兵在黄沙中丧命,神色不动的家伙——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拔刀砍了的家伙,竟然会是他的好友?
他的好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混账玩意?
“颜先生?好个颜先生!”
陈葛光死死地握着拳。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起来。
——没有意义了。
一切就是个笑话。
他提着酒去吊唁的决心就是个笑话,他守在瓜州黄沙茫茫不见前途的十几年就是个笑话,他坚持的正义更他妈的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笑话。
他因为见不得黑白颠倒,所以毅然地去了柳家大火未熄的废墟中,喝得像个傻逼,醉得像个蠢货。
结果他为之打抱不平的家伙,已经成了黑白颠倒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陈葛光不知道柳言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柳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金唐的暗卫跟狼一样追踪杀死所有柳家的人。不管柳言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到底有什么原因成为了皇族的暗卫,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柳言成为了颜先生。
成了一个当初陈葛光与柳言一样厌恶的人。
随意地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面不改色地牺牲很多人就为实现一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目的——当初柳言和他是多么厌恶这样的家伙啊!可是到头来,怎么他也变成这样的人了?
没有什么所谓的久别重逢,好友未死的喜悦。
只有无尽的嘲讽。
陈葛光只觉得自己听到了父亲当初发出的冷笑声。父亲当初在嘲笑什么?嘲笑他的天真还是他的无知?所有人都是明智的,只有他一个人像蠢货一样。
昏暗中,陈葛光也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
只觉得无比地……可笑。
“哈!哈!哈!”
他笑出声,比哭还难听,他握着拳,脸近乎狰狞地扭曲着,愤怒还是难过,还是其他的什么?
“去你大爷的!”
黑沉沉的,被历史重重掩埋的古帝王城中,世界仿佛发出了它不带善意的笑声。
陈葛光想拔出刀。
想砍碎那些所有让人作呕的东西,想斩断一切虚伪作呕的东西。可是他能够舍弃自己的前途,去火后的废墟上饮酒,不能知道好友会变成混账玩意;他能痛痛快快地率军出击,千里单骑生死不惧,能够砍掉地上的项上头颅,却不能改变这个世界。
他对着整个世界挥刀,刀却落在了空气里。
正义也好,原则也好,在世界面前就是个笑话。
而他除了破口大骂什么都做不到。
柳言握着夜明珠一言不发,任由陈葛光破口大骂。
“你他妈说话啊!以前不是每次都你赢的吗?”陈葛光嘶哑着声,他近乎是在咆哮,声音却又低得几乎听不清。
他那么地愤怒,声音却那么地低。
说啊!说啊!
反驳他啊!
陈葛光记得以前每次和柳言争论什么的时候,赢的总是柳言这家伙。柳言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总是一针见血,将他驳斥得哑口无言。
这么言辞如刀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说话了?
像以前一样,辩驳他,让他知道自己是错的啊!那样子他守在黄沙里的十几年才不会像个笑话。
可是柳言一言不发,他的面庞像是僵硬了般,握着夜明珠的手关节泛白。
哑巴一样。
陈葛光松开了手,不再骂了,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黑暗中走去。
这里是纳姆的王城,是混沌纪元中古帝的王城,这里有着高大的骑兵,有着可以将人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火,前面的黑暗暗得像是粘稠的液体,里面隐藏着无数的杀机。他不是修仙者,提着一把在这种力量前毫无作用的刀,在这里就是一只蝼蚁。
可那又能怎么样?那又能怎么样!
管他的,去他的。
“不要乱走。”
柳言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低。
“关你屁事。”
陈葛光头也不回,骂。
这会子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出身名门望族的人了,和生活在瓜州终日与沙漠为伴的士兵没什么两样。
是了,他不是陈家的大少爷,不是什么见鬼的名门望族之后。
他是瓜州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指挥使,是那些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叫做“圣人之道”的士兵的将军。
陈葛光想起那个被黑火焚为灰烬的年轻小兵。
当初他在沙漠中救了那小兵一命,所以哪怕面对宛若有鬼神般力量的颜先生,也愿意拔出刀呵斥对方放肆。而瓜州这里的骑兵,他们大多目不识丁,但是因为他用心地治理着瓜州,所以哪怕是畏惧着被称为鬼城的禁地,也愿意跟他一起踏进来。
最后全都埋身黄沙。
死的不明不白。
陈葛光咧着嘴,扯出笑。
所以他这么愤怒地骂着颜先生——哦不,柳言——又算得上什么?率领信任自己的士兵,将他们带上死路的,不就是自己?明知道皇族暗卫所执行的,一定不是安全的任务,他不是仍旧服从于密令?
连他自己,也是活得卑鄙。
“我倒宁愿你已经死了。”
彻底走进黑暗之前,陈葛光停下脚步,忽然说了一句。
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不再愤怒。
像死水一样平静。
柳言不说话。
他躺在地上,看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潇潇洒洒肆无忌惮的好友提着刀走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哈。”
他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夜明珠。
他也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
柳言低声地开口,他握着夜明珠的手颓然地松开。夜明珠掉落下来,在地上滚着,声音听着十分清脆。
陈葛光最后那一句说得真对。
他也希望自己倒不如死了。
人不如鬼。
柳言嘶哑地笑起来,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笑着笑着咳出血来。
他想要阻止离开的陈葛光,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刚刚扔出去的,在半空中炸毁的刀,是他的本命武器。
什么是本命武器呢?
那就相当于是他的命。
“居然就这么要死了。”
黑暗中忽然有人出声。
火光忽然一亮,一个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柳言认出那是太上宗的大师兄,叶秋生。他多次在一些与纪元有关的秘境中遇到这个人,先后交过不少次手。
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真可惜,有心想救你,但没那个本事。有什么遗言倒是可以听下,金唐的暗卫首领之一,柳家大少爷。”
叶秋生走过来。
“不要让他死了。”
柳言神色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又像望族的公子,从容不迫。一块铜牌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将铜牌扔给叶秋生。
“我知道你们在找这个东西。给你。”
叶秋生没接。
“虽然想要,但是这种鬼地方,我可不敢保证能够办到。”
他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
柳言神色平静。他之前就感应到了有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对方锁定者自己,所以他任由陈葛光走出去了。叶秋生走出来,他反而松了口气。
“所以,是如果可以的话,救他。”
柳言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了。
他赌博一样地将东西扔给叶秋生。
叶秋生拿走了铜牌,转身走了。
柳言仰着头,躺在地上。
他死了。
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