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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周幽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陆錦珩也是有些后悔先前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的那句隐隐抱怨。
对于面前的皇上, 他心中既有怨尤,也有爱戴。若仅仅是怨, 他反倒可以句句恭谨。
“皇上,今日臣之所以这么早进宫,除了为您庆祝千秋寿诞之外, 其实还有另一桩私事。”许是不忍见周幽帝沉浸在那些痛苦往事里,陆錦珩出言打断了他渐飘渐远的思绪。
周幽帝那飘散了的视线重新聚光,盯在陆錦珩身上,饶有兴味的急切问道:“噢?那你快与朕说说到底是何事?”
唇畔淡出抹温柔笑意,陆錦珩垂了垂眼眸,“皇上曾命令过臣, 若臣何时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定要在第一时间带进宫来, 请您给掌掌眼。”说至最后,陆錦珩已是重新抬起双眼,对上周幽帝那双骤然瞪大的眼睛。
“珩儿你是说……你……”九五至尊的一代帝王,竟也有激动的说不利索话的时候。
陆錦珩的那抹笑意晕染开来, 眼中透着决然:“皇上,臣将她带来了。”
“快……快宣!”
***
这厢,正于偏殿吃点心品茶的苏鸾刚刚放下手中杯盏, 就见才走了没多久的德顺公公又回来了。且是急碎步子慌张进了殿, 显然是有要紧事。
“苏姑娘, 快……快随老奴去御书房,皇上宣您!”德顺公公这一路显然是跑的太急了,以至于停下脚步,却还是气喘吁吁的话不赶趟儿。
苏鸾面上先是怔了怔,旋即便有一股子强烈的恐慌袭上心头!皇上召见她做什么?她一六品官员的家眷,本是连宫都不能进的,如今还要面圣?
但此事也容不得苏鸾多想,眼前的德顺公公已是显得极为急切,再次催促道:“姑娘快随老奴去吧!可不能让皇上等您啊!”
“是……”迫于形势,苏鸾只得应下,随后便跟在德顺公公身后往偏殿外走去。
到御书房后,苏鸾照德顺公公所交待的先在门外候着,待公公进去禀报一句,再来传她。
先前着急走路没顾上紧张,这会儿苏鸾一个人等在门外,突然手也抖起来,腿也抖起来。
这时看到德顺公公朝外走来,朝她躬了躬身子,“苏姑娘,请进吧。”如今圣驾面前,德顺公公自是一脸安然,不像先前那般着急忙慌。
苏鸾进门,原以为德顺公公会引路,结果她这边进门,德顺公公那边便退到了门外。
苏鸾茫然的回头看德顺公公,眼神中带着些许求助的意思。而赵德顺只躬身立在原地,笑着伸手屏风后指了指,做了个‘请’的动作。
没办法,苏鸾只得壮着胆子只身进入。
一国君王,身边理应有下人环侍,且大内侍卫不离身的。而苏鸾绕过屏风所看到的,却是诺大的一间屋子里,只有皇上一人坐在榻椅上。身旁的棋盘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
苏鸾虽从未见过这位大周帝王,但眼前端坐于榻椅中的男人,正是如书中描写的一般。
略微发福的身材,颌下有稀薄的胡须,未戴帝冕只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还有一副和蔼至极的面容。
当然,这副和蔼面孔并非谁都能看见。就像书中所写,每回陆錦珩与旁人起争端闹至御前时,皇上转头看陆錦珩时是一副和蔼面孔,再转头看旁人时又是另一副阴沉面孔。而那些‘旁人’,多是指太子,二皇子之流。
这也是位会变脸的帝王。谁让太子的生母吴皇后,二皇子的生母刘贵妃,都不得宠呢。
当然,似乎这整个后宫里,也没哪位妃嫔是真正得圣宠的。尽管周幽帝的后宫充盈,有佳丽三千,却也无一人能让皇帝上心,皇上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雨露均沾。
苏鸾望着周幽帝怔了一瞬,旋即便意识到有些冲撞圣上了,立马就地跪下,并深深埋下头去叩了一个。
往日里苏鸾跟着原主的母亲秦氏跪佛祖跪祠堂的,就是双膝一跪的事儿,没那么多规矩。可跪皇帝就大有讲究了,她没受过宫里嬷嬷的专业指导,也不知现下这样跪的标准不?
“臣女拜……拜拜见皇上。”饶是昨晚想的怎样淡定,可如今一见君威,苏鸾还是被吓得腿软嘴瓢。
圣上的御书房内没留一个下人,已是让苏鸾深感意外!而当下竟连陆錦珩也不见踪影,苏鸾更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为何要单独召见她?
这个问题也容不得苏鸾多思,周幽帝很快便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皇上语气温和,若不是此刻身在御书房,眼前又有一尊金灿灿龙袍照着,苏鸾倒觉得周幽帝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位长辈并无二样。
纵是觉得周幽帝慈祥,苏鸾开口还是结结巴巴的不利索:“臣女苏……鸾。”
先前陆錦珩并未对此女多做介绍,不过周幽帝听她的卑称,便知定是朝里哪位官员府上的千金。
遂问道:“你父亲是谁?”
周幽帝坐在高处,细端着虔敬伏跪于地的苏鸾。心道这姑娘出身高门,打小定是惯熟了礼教礼法的,该是个性秉温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这倒是好事。
深埋着头,眼睛盯在那青金石地面上,苏鸾犹豫着迟迟不敢回答,生怕说出来会给父亲招惹祸事。
可迟疑了片刻她又一想,面前坐的可是掌管这天下的帝王,如此简单的事儿又岂是她想瞒,便能瞒过皇上眼皮子的?
故而顿了顿,苏鸾还是老老实实的回话:“回皇上,臣女的父亲是苏……苏道北。”
闻言,周幽帝不禁蹙了蹙眉头。苏道北?
苏道北是谁啊?
周幽帝原以为自己能听到个熟悉的大臣名字,或者起码也该有几分印象的。却想不到听来个全然陌生的……
“那你父亲,在朝中所任何职啊?”周幽帝耐着性子细细询问。
“臣女的父亲在礼部的仪制司,任主事。”苏鸾如实答道。
周幽帝的眉心平了平,心说难怪他听着这名字一点儿不耳熟,原来只是个教导驸马宫中礼仪的主事。
罢了,反正只要他珩儿喜欢,家境也不是那么重要。日后荣不荣耀的,还不是全凭他一个心思?
关键还得是这丫头本身好才成。
思及此,周幽帝又将重心回到苏鸾身上,轻道一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苏鸾应时打了个激灵!
验完户口又要验人了么?皇上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难不成她此前猜错了方向,陆錦珩并非是要将她安插到太子或是二皇子身边,而是要将她塞入皇帝的后宫?!
君命不可违,苏鸾缓缓将头抬起,身子早已抖成了筛糠。
周幽帝细细将眼前这丫头打量一番,眼中不禁闪过一道睿光。
纤媚娇媠,红华曼理……原来他珩儿所好的是这一口儿?亏他之前还总挑些雍容闲雅,气若幽兰的往他院子里送,难怪一一都被赶了出来。
“今年多大了?”周幽帝依旧言辞温和的朝苏鸾问道。而苏鸾此刻,却是一颗心如坠冰窖般绝望!
先前皇上分明眼闪贼光,掩饰的虽快,却也被她看到了。看来是真叫她给猜中了,陆錦珩真要将她献给皇上!
可这是为什么呀?这副皮相原主与生俱来,虽说自打她占了这具身子后,姿容走向越发的向她原身靠近,可论起来,苏鸾原身与原主这皮相本就甚为相似,难分伯仲!
为何书中陆錦珩不曾想过利用原主的皮相?如今到了她,却突然如此狠心起来。
噢……苏鸾恍然,她怎么忘了。原主早早嫁人了呀,陆錦珩想利用也利用不上了。
而她,自以为比原主的选择高明,结果却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阴谋中。
“臣女……堪堪及笄。”回这话时,苏鸾特意将最后二字的语气加重,也是抱了一丝侥幸。
以她的年纪,做皇上的女儿都绰绰有余了。就算陆錦珩狠得下心将往日救命恩人往火坑里推,皇上也未必会喜欢这么小的吧?
孰料这侥幸心思才起,苏鸾便听到了皇上爽朗的笑声,同时伴着一句:“好,这年纪刚刚好!”
一听这话,苏鸾登时心如死灰,眸露绝望。
而周幽帝心中所想的却是,堪及笄的姑娘比他珩儿小上五岁,心性尚未完全有定数。便是此前娘家教导的不好品性上略有瑕疵,待他珩儿娶进门儿去也可慢慢调·教,总能成个温庄淑慧的世子妃。
本以为刚刚的夸赞,能令这初次面圣的小姑娘减上几分畏怯,然周幽帝捊着胡子笑完再看苏鸾时,却见她已是一副面青唇白瑟瑟发抖的样子……
周幽帝的一派和善表情骤然僵住,明明他已听了珩儿的话尽可能的如个慈祥老人般问话,这丫头还在怕什么?还是说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他面前心虚露怯了?
不行!珩儿是头回心动,难免一时智昏受人蒙骗。可他是帝王,阅人无数,得帮他的珩儿把好了这关!
思及此处,周幽帝敛了温和笑容,摆出一副平日里接见臣子的威严神色,稍带着连声音也变了个腔调,较之先前,气势逼人许多。
“苏家丫头,你既是雍郡王世子带入宫的,想必与世子颇为熟识。那你倒说说,对他有何了解?”
有何了解……矜傲阴狠,骄横恣肆,杀人如麻,狼子野心。如今再加上一个‘恩将仇报’吧。
饶是在心下发恨似的腹诽一通,苏鸾开口时还是顾及了一下自己的小命:“雍郡王世子□□独超,俊极无俦。高视阔步,声威素著。褒善贬恶,怜贫惜弱。”
苏鸾近乎是将脑子里能想到誉美之词,倾囊念出。只可惜她杂书看的不少,正经书却没读几卷,这会儿颇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遗憾。
“噢?你眼里的世子竟有这般好?”周幽帝面色又恢复了一些和悦,此下再看这小丫头,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尤其是这丫头眼光好!
“呵呵,是啊。”苏鸾边打哆嗦边违心的笑笑,心道在皇上面前骂太子兴许还能活,骂了世子可就真的是嫌命太长了。
这几句话,不仅逗得皇上开怀,就连坐于榻椅后的宝扇屏风后面的人,此刻也是嘴角不自觉的勾起。手中一圈儿圈儿盘着的寒玉扳指,也转得更快了些。
先前周幽帝急着召见苏鸾,陆錦珩便提醒皇上此女胆小,又是头回面圣,切勿太过严肃而将她吓哭。
周幽帝体恤的答应,而后又对陆錦珩说,自己要问些长辈该问的事,既然那丫头胆量小,陆錦珩坐在此处只会使她羞涩不敢言。
故而最终,陆錦珩只得暂时移步至榻椅的宝屏之后。
听着苏鸾对自己这般崇敬,陆錦珩也知这话中三分真掺着七分假。然而无妨,既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便照单全收。
榻椅上,周幽帝见基本的情况也都询完了,至于其它细节他自会命人去详细查明。
正欲吩咐苏鸾起身之时,周幽帝忽的又想起一桩来,便又问起:“苏家丫头,你父母可曾为你许过什么人家?”
刚刚才平复一下下的苏鸾,听闻此问脸色又是一白。显然她之前是猜对了,周幽帝果真对她有些意思。这念头……得扼杀!
“回皇上,臣女自幼时,家中便将臣女许了人家。因着臣女一家赴青州多年,才将这门亲事耽搁下来。如今既已回京安居,自是要再议这门亲事。”
周幽帝:“……”
陆錦珩:“……”
“是哪家?”周幽帝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悦。
苏鸾则清楚明白的说道:“回皇上,是薛家。翰林院掌管图书的五经博士薛淮之子薛良彬。”
之所以说这么细致,苏鸾自是有私心的。借着圣怒,指不定能给薛家喂点儿什么好果子呢?便是皇上不会因私生恨,至少也对薛家没什么好印象了,那么此后薛淮想再高升,怕是无望了。
周幽帝的眉间果然漫上一层忿色,渐渐也锁出来个‘川’字。而后他缓缓扭头,目光投在身后的宝屏上,眸中尽是疼惜。
他珩儿好不容易能入眼一人,偏生还是个许了人家的。他虽贵为帝王,却也有诸多掣肘。正所谓君不夺臣之妻……君的儿子自然也不该夺臣的儿子之妻。
哎,天公无眼!凭空降下这么个大雷来。
宝屏后,那阴影笼罩下的寒玉扳指,在指间溢出清凛的微芒,只是不再转动。再往上去,那双同样掩在宝屏遮影里的黑瞳,此时正释着比那枚扳指还要幽阴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