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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街南段儿的苏府, 此时门户大开,两扇朱漆榆木门朝里敞着。下人频繁进出, 而苏家老爷苏道北同夫人秦氏,这会儿就站在堪堪进门处, 时不时的向外张望,带着一脸焦灼。
今日一早,他们便发现自己的女儿苏鸾不翼而飞了!
问后院儿里的丫鬟婆子, 没有一个知道小姐去向的。闺房内,窗户敞着,地上有摔碎的花瓶,还有几滴血。后院儿里本应是上了枕锁的后门,不知何时也被人撬开了!
这些场景,让苏道北和秦氏无法往好处去想, 故而苏道北立即赴京兆府报了官!
奈何这等人口失踪案,需得等足十二个时辰才可受理, 届时京兆尹方能答应派兵搜城。
府衙有府衙的顾虑,毕竟一但出兵搜城,便是劳民伤财人心惶惶之事。假若当事人只是贪玩儿偷溜出去,造成的误会呢?故而走失不足十二时辰, 便算不得失踪。
苏道北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苏鸾是他的孩子,什么品性他焉能不知?好端端的怎会这样吓他们?
定是出事了!
官府能拖, 他可不能拖!动员不了衙役, 他就将府里的所有下人都派出去, 逐条街道逐个客栈的问!哪怕这行事再蠢,也好过两眼一摸黑儿的在家中坐以待毙。
只是如今日头平西,找了一上午又加一下午,还是没有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传来。
绝望感渐渐笼上心头,苏道北只觉浑身无力,晃荡了两下有些站不稳。偏巧此时,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老爷!老爷!小姐有消息了!”苏家一个家丁从外面疾步跑来,进门时大声喊着,脚下却被门槛儿绊了下,踉跄着跌了进来。
本已恹恹的苏道北和秦氏,立马圆瞪起眼来,三步并两步上前,齐口急问道:“小姐在何处?”
家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夫人……雍郡王府的人……来了!”边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门外。
苏道北与秦氏顺着所指往门外看去,果然见一穿着体面,手抱浮沉的公公等候在门外。
“快请!快请!”嘴上这样吩咐着,苏道北却亲自迎了出去。
刘公公双手将一封自家世子的亲笔信呈给苏道北,展信后,苏道北的脸上一会儿是惊惧,一会儿是费解,最终一脸了然的将信又传给夫人秦氏过目。
信中说,昨夜有恶匪闯入府来劫走了苏姑娘,所幸雍王府的人路过杨楼街,恰巧听到报信儿丫鬟当街喊救命。世子仗义出手救了报信儿的丫鬟,最终也救下了苏姑娘。
奈何苏姑娘昏倒,世子只得命人将她带回郡王府看府医。而府医则表示苏姑娘是受惊过度,精神恍惚,在三次施针结束前,不宜移动。
“那……那鸾儿得在雍郡王府小住上一段时日?”秦氏眉头深蹙着看向自家老爷。
苏道北也是眉间拧出了个‘川’字,漫着一脸惆怅。
信中将女儿的病况说的有些严重,说什么现在看似正常,但不紧着最佳之机治疗保不齐日后会疯傻……可苏鸾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别人府里算什么事儿?若对方是普通些的门户,他尚可好言相求,携夫人一并搬去照看女儿,可偏偏对方是雍郡王府。
那是他想搬就能搬进去的地方么?
犹豫了下,苏道北客气的问道:“这位公公,不知府医的金针定神之术,京中其它大夫可会?”他想着若是散医也会,便可先将女儿接回来,只要马车一路轻轧缓行,也不至于伤了风。
“苏大人,您该知道郡王府的府医,都是太医院里出来的。您觉得他们的医术,是外面的游医可比的?”刘公公说话拿腔拿调,表面客气,内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轻慢。
苏道北连忙附和:“自然是比不得的……”接着话峰又一转,小心的试探道:“那不知可否求郡王和世子通融,许这府医出诊?”只要府医可出诊施针,他还是可以先把女儿接回来。
问罢这话,苏道北小心翼翼的探察刘公公脸色,却见刘公公一脸严毅,渐渐黑了脸。
苏道北明白再与他讨价还价已无意义,便妥协的问道:“那不知这三回施针要多久?”
“五日施一回,三回刚好十五日。”刘公公终又开了口,见苏道北识相,他也好心再提点一句:“苏大人啊,您爱女心切杂家明白。不过令千金的命都是我们世子爷给捡回来的,您还担心雍王府有人会害她不成?”
“不不不不不……”苏道北急切的推着双手否认,“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雍郡王慈悲宽宏,声威素著。世子高贵清华,志趣高雅,最重清誉……小女安置于郡王府,下官自是一百个放心,只是担心那孩子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
苏道北这话虽是恭维,却也属真心。雍王府世子冷傲孤清,不近女色,这是人人皆清楚的事实。听闻有不少女子为取悦于他,使尽蹊跷手段,然而下场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故而苏道北是真心未曾多想世子对苏鸾有企图,他只是知晓这位世子脾气不怎么好,看不惯的人说杀便杀!
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总种伴君如伴虎的惶恐。加之苏道北觉得苏鸾自打入了京,性情也是改变不少,以直报怨本是好品德,只是放在世子身边就有些隐忧了。
不过眼下想这些也是无用,事已至此,唯有先顾好府中。
刘公公将差事办完,便施礼辞别。苏道北立马让下人闭了门户,并叮嘱近日有人叩门,要分外小心。
回房后,秦氏边抹泪边摇头:“打死我也没想到,薛家那丫头竟会如此心狠手辣!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哎,怪我。”想到当初是自己提出的这门亲事,苏道北懊悔的长叹一声。既而拍拍夫人的肩膀,安抚道:“至少咱们鸾儿福大命大,没真出事!世子在信中说的明白,鸾儿那病只是惊吓所至,待施针结束后将她接回家来好生将养着,很快便康复。”
秦氏点点头,靠在自家老爷怀里。眼下形势的确是比之前要好了,之前她当真以为女儿这回便是搭不上命,也得被卖去个可怕的地方!
“就是不知鸾儿在那边吃住惯不惯。”大的忧虑放下了,秦氏又不免担忧起细处来。
苏道北只得再安慰道:“郡王府那种地方,比宫里也差不哪儿去。吃的住的,便是个下人待遇也好过低门小户的正头小姐。”
话至此,苏道北蓦地又将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倒是咱们,怕是得有些烦心事儿要找上门来了。”
秦氏意会到自家老爷所指的是薛家,猛地一下直起身子,再也压不住满腔怨愤:“他们敢!他们不来我还想杀上门去好好算算账呢!咱家鸾儿多本份的孩子,旁人踩她一脚她都得先怀疑是不是自己站了不该站的地方……他们怎么就忍心欺负这么个老实人……”说着,秦氏又将头埋进老爷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假,可毕竟鸾儿是有惊无险的逃过了一劫,薛家丫头却实打实的身首异处了。薛家未必肯就此罢休啊……”
说罢,苏道北低头看了眼在自己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的夫人,久违的感觉。不禁失笑,又添一句:“再者,你说的那是过去的鸾儿。现今的鸾儿,已是有些你年轻时的影子了。”
秦氏顿时止哭,想想老爷的话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自从回京开了眼界,鸾儿好似变了个人,还真有些她年轻时的泼辣劲儿……也不对,她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辣椒,可她的鸾儿更精于算计,使出的皆是软刀子,又体面,又具杀伤,不知要比她高明多少!
思及此,秦氏终是破涕为笑。她的鸾儿,早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
旭日临窗,水琴端着新打好热水的铜洗,进屋准备伺候苏鸾盥洗。
进屋后,水琴扫一眼屋内无人站着,便将目光投到床上,见那被子果真还高高的隆起着。这个时辰了,小姐竟还未起床?
先是微怔一下,既而水琴笑着将铜洗搁置到梳洗架上。心下暗道小姐可真是能睡,昨日晚饭没用就睡下了,一觉到现在。
“小姐,”水琴小声唤着走到床跟前儿,见苏鸾往里回着身儿,她便也向里探了探身子,打算瞧瞧苏鸾睁眼没。
这一瞧不打紧,竟是见苏鸾眉心紧锁着,紧闭双眼,呼吸急促,一头急汗,且神情极度痛苦!
“小姐!小姐!”边大声唤着,水琴推了推苏鸾的背,促她清醒。
水琴猜着苏鸾这是被梦魇缠上了!若只是一般的噩梦,受梦者会很快被吓醒,而苏鸾现下的表现,却是想醒醒不过来。水琴小时听说过有被梦魇彻夜缠着的,鬼压床后再也醒不过来。
在水琴的推拥和急呼下,苏鸾终是睁了睁眼。
她悲伤的望着水琴,想着先前梦中被薛秋儿讨命的情形,历历在目,恍若现实。
薛秋儿就压在她的身上,双手掐着她的脖颈,令她长久处于窒息却断不了气儿的绝对境地!她伸手想要将薛秋儿推开,薛秋儿的头突然就掉了……
饶是醒了,苏鸾还是不住的流泪。薛秋儿在世时折磨死了原主,如今自己死了却又不肯放过她。
梳妆过后,有丫鬟来唤苏鸾用饭。苏鸾跟着那丫鬟去了,才知是与陆錦珩一起用。
陆錦珩已坐在红木方桌前等她,丫鬟也刚刚布完了菜退在一旁。苏鸾恭敬的行礼后,便识抬举的坐下用饭。毕竟这几日注定是要叨扰在郡王府了,她也不能整日不吃不喝的修仙。
不用人劝,苏鸾就自觉的拿起一双镶金丝青玉的乌木箸,面无表情的夹菜,吃饭。
陆錦珩难得的一张和煦笑颜,却对上了一张凛若冰霜的脸。头一回让他感受到平日身边之人,是怎样的如坐针毡。
今日的苏鸾,就如往日的他。
“可是发生了何事?”陆錦珩侧眸凝着苏鸾,对眼前的珍馐美馔似是一点儿也不动心。
苏鸾垂下眼帘,淡淡应道:“有劳世子关心,并无任何事。”
一抹失落浸入眸底,陆錦珩倒希望苏鸾说有。没发生任何事,她突然这么心如死灰,那八成是因着他强留她于府中了。
她生气了?
可是生气也不行。派去彻查此案的人尚未回来,危机彻底消除之前,她哪儿也别想去。
不会哄人,也拉不下脸来含笑吃着冰碴子。是以陆錦珩见苏鸾不说话,也没用几口便称有庶务缠身,起身走了。
出门后瞥了眼候在门外的水琴,陆錦珩面色清冷心却热忱的嘱了句:“进去伺候吧。”有信赖的丫鬟陪着,她指不定能多吃上两口。
用过饭后苏鸾回房。昨个儿虽是睡了长长一夜,但睡的辛苦,这会儿身子就跟掏空了似的。她躺到床上盖了锦被,而后抱愧又显无奈的看了看水琴,“水琴,你受累了。”
回来的路上她便与水琴商定好,回房小憩时水琴看守着她,若见她神情痛苦便及时将她叫醒。
苏鸾是当真怕了薛秋儿再入她梦。
“小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伺候您本就是奴婢的本份,奴婢会仔细守在您身边儿,一步也不离开!”
苏鸾抿唇笑笑,没再多言什么,眼皮已是千斤重的搭拢下来。
这一觉,苏鸾睡的很沉,直至三更都没醒来。
原本苏鸾给水琴约定的是,守她三个时辰,若无碍便让水琴回房休息。可水琴不放心,生生从晌午守到深夜!
如今见苏鸾一脸安详,水琴终是熬不住起身回房睡了,想着清晨早些来叫醒苏鸾。
翌日天蒙蒙亮,水琴早了大半个时辰来唤苏鸾。将打好水的铜洗放下后,水琴去看苏鸾的脸。不禁又是心下一惊!
“小姐!小姐!”
唤了几声后,苏鸾终是醒来,她绝望的看着水琴。
夜里,她又被薛秋儿纠缠了,看来她是甩不掉她了……
看着苏鸾难受的样子,水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哄,跟着掉了几滴泪后便道:“都怪奴婢偷懒!今晚奴婢就彻夜守着小姐,直至小姐白日里醒来,奴婢再去睡。”
说到这儿,水琴抬手擦了擦泪,生怕苏鸾不忍心,又添一句:“反正郡王府的丫鬟女使多,奴婢也帮不上什么手,倒不如白日里蒙头睡大觉。”
“呵呵”苏鸾失笑,只是笑过之后心里还是苦的、惧的。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的法子,谁知道薛秋儿打算缠她多久?三日五日尚可如此,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
再说,等着表情上显露出来才去唤醒,梦中的她却是已受了许多折磨。还是得想个彻底的法子才行。
苏鸾起身洗漱时水已变冷,水琴要去换一盆来,苏鸾却阻止。掬起一捧半凉不凉的水,拍到脸上,顿时刺激着人清醒许多。
“水琴,你来。”苏鸾蓦地直起身,脸尚未擦,凉水顺着她清瘦了一圈儿的脸庞嘀嗒落下。
水琴忙将干爽的棉帕递上,苏鸾只接过并不急于擦拭,而是附耳对水琴小声吩咐了几句。
听罢,水琴怔然。不过想起苏鸾连续两日受的折磨,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会想办法给您弄来!”
早飨时,只有苏鸾一个人在錦园的膳堂里用。她特意问了郡王府的丫鬟,得知陆錦珩今日一早便进了宫去,晚上才会回来。
苏鸾心下暗暗道妙。陆錦珩不在府里,她冒的险便要小上许多。
用过了饭,苏鸾便回自己房里待着。毕竟在这诺大的錦园里,她的活动范围却是小的可怜,走哪儿都有几个丫鬟贴身跟着,看犯人一般。只有回房方能得会儿自在。
苏鸾身心疲乏却不敢睡,只坐在床畔靠着床柱,瞌睡打的一久,便会耷拉下脑袋,从而惊醒。这样便可保证不会深睡。
如今她最缺的是睡眠,最怕的也是睡眠。
昏昏沉沉间,“吱嘎”一声门响。苏鸾蓦地睁眼朝门口看去,果然见水琴抱着一条裙子进来。
苏鸾起身,揉了两下眼睛上前迎去,喜出望外道:“真的偷来了?”
水琴将那裙子递给她,点点头小声道:“小姐,门外的两个人以为您又睡下了,这会儿也偷懒打瞌睡呢!”
苏鸾面上挂喜,这正是良机!
顺了顺那裙子,苏鸾敛了笑容,奇道:“怎么还湿湿的?”
“是她们昨夜里洗完晾上的,这两天露水重,干不透……不然再等等?”水琴也是有些为难,这样的衣裳穿到身上,只怕真会生病。
“不必了。”苏鸾转身回廊庑内,借着绣帏的遮掩,将郡王府婢女的衣裳换上身。
换妥后,水琴又给苏鸾梳拢了头发,绾了丫鬟发髻,其后的妆容也有意异于平常。
出门后,苏鸾低眉颔首,尽量不引人注目,竟也顺利过了紧守她的丫鬟那关。
既便是甩了跟屁虫,可苏鸾没有令牌还是走不得正门。好在她此前摸了些门路,知道梅园后头有个不起眼的狗洞。
没人目睹的丢人,就不能算丢人。
是以,苏鸾如愿逃出了雍郡王府,雇了马车,往西山岗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苏鸾指定的地方。付了马夫一半的银钱,嘱他在此等候一个时辰,苏鸾便挎着个竹篮子,独身往山岗中去。
山中荒凉,乱坟林立,找了许久后,苏鸾终是在一座新坟前驻了步子。目光凝在碑文上,神色复杂。
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论薛秋儿生前做了多少坏事,她都是因她而死,死后还成了她的心魔。
坏人天生冷血,做多少亏心事都不怕鬼敲门,可好人就不同了。此前苏鸾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她锱铢必较,眦睚必报!
可这次,苏鸾认了,看来她之前不过是看走眼儿了,自己还真是个好人!要不怎么连目睹个罪有应得的坏人伏法,也会落下心病呢?
苏鸾蹲下,将挎着的篮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一摆开,嘴里念念有词:“薛秋儿,你就别再来找我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今日给你多烧些纸钱,你在那头儿吃香喝辣,富甲一方可好?”
边念叨着,苏鸾拾起根小木棍儿,将地上燃尽的旧纸灰划拉到一旁。看这样子,应是刚刚有人来祭奠过。
她掏出个火折子吹明了火,又取出一沓印着‘黄金万两’的纸钱点燃,苦口婆心的为薛秋儿打算起来:“薛家姐姐,虽说你英年早逝也是可怜人,可人固有一死,你且先下去等着你娘和薛良彬,早早儿的置办起番家业,待他们下去投奔你了,你也能豪恣一把不是?”
“到时候你娘还用为了嫁入高门而伏低做小,看正室夫人的脸色么?”
“薛良彬还敢在与你有首尾后,又不给你个名份,反诓着你去帮他骗婚么?”
苏鸾手里拿着根小棍儿,将剩余的‘黄金万两’也都拨进火堆里,真情实感的一副商量语气:“薛姐姐,你看看,这些钱都是给你的……今晚你就拿着去好好享受享受吧,别拨冗来找我了……好不好?”
“好。”
闻声,苏鸾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刚刚,竟有人回答了她?
这……这怎么可能……
苏鸾寒毛卓竖的盯着那墓碑,就……就算是薛秋儿真的地下有灵,怎么声音……成了个男的?
就在苏鸾被吓的面青唇白,冷汗涔涔之际,那个声音又响起:“不想让秋儿再去缠你,在下倒有个妥帖法子。”
这回话多,苏鸾便听出来了,声音是来自身后方向。她颤颤巍巍的转过身,见说话之人竟是薛良彬!
苏鸾眼尾瞥了下地上被她扫开的沉灰,原来是薛良彬刚刚祭奠过薛秋儿。估摸是他尚未走远,她便出现了,才令得他又折返回来一探究竟。
薛良彬望着苏鸾,嘴角噙起丝淡淡笑意,既不像刚死了妹妹,也不像刚死了情人。反倒端一副潇洒风姿,热络了句:“苏妹妹,许久不见。”
苏鸾微微侧首,余光投向墓碑,心下暗道:薛秋儿,你看了吗,这就是男人。
见苏鸾不理自己,反倒看着薛秋儿的墓碑,薛良彬倒也不气,缓步绕着坟头慢走,情真意切的说道:“其实,这几日妹妹也总托梦于我。”
苏鸾蓦地看向薛良彬,心道难不成薛秋儿也去吓他了?!
那她倒是会好受一点,起码有个垫背的。
薛良彬则继续娓娓道来:“我与妹妹自幼亲厚,妹妹总说我这性子太过迂拘,不擅花言巧语,便是遇了意中人也难成。故而自那日与苏姑娘一见如故后,妹妹便一心撮合。”说到这儿,薛良彬低了低头,无限遗憾:“奈何你我有缘无份,妹妹见我终日消沉买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便一时糊涂,对苏姑娘生了恨意,认定是你负了我一片痴情!”
啧啧~
若不是这会儿身在坟头儿有所不敬,苏鸾都想拍手叫好了!难怪薛良彬能将薛秋儿这种蛇蝎心肠的都哄得团团转,不顾自己,一心为他筹谋。
他实在是块说书的好料啊!
薛良彬自是不知苏鸾起初便知晓他与薛秋儿的脏事,故而编起这些谎言来,竟是将自己感动的先流了几滴眼泪。
而后抬眸深情款款的凝着苏鸾,拭去腮边泪迹,淡出一丝苦笑:“在下的情难自抑,却是令苏妹妹受委屈了。”
苏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薛良彬这种伪君子真小人,便是当面戳穿他又有何用?他有城墙拐弯儿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又会换套说辞来圆。
罢了,多说一字都是浪费。苏鸾抬脚绕过薛良彬,往停靠马车的方向走去。
薛良彬跟着她的动作转身,眉头深锁,万分不解。他说的如此动情,苏鸾怎么扭头就走了呢?
这是太过惭愧……无颜面对了?
“苏妹妹!”
苏鸾驻了驻脚,却是并未回头,只没好气儿的回一句:“你还有什么事?”
“秋儿做鬼也不肯放过苏妹妹,对你百般纠缠,苏妹妹就不想告慰了她让她瞑目吗?!”
这回苏鸾回头了,眼中不由己的带着一丝期冀:“你可是有何办法?”
“有!”薛良彬斩钉截铁。
“秋儿的一切恨意,皆源自在下对苏妹妹爱而不得的痛苦。故而只要苏家肯再议旧日之亲,定能令亡妹前恨尽消,含笑九泉!”
苏鸾:……
这回苏鸾再无半点儿犹豫,扭头大步走开。只当身后之人颅内患疾,药石无医。
薛良彬这下就更是费解了!明明他之前偷听到苏鸾各种求薛秋儿放过她,怎的他以此作筹,竟不能令她敬畏就范?
***
朱墙外,绿柳周垂。
一位郡王府婢女打扮的姑娘,站在一颗树下谨慎的往左右两侧眺了眺。
这里是雍郡王的府邸,与紫禁城隔护城河相望,算是真正的皇城根儿里,天子脚下!故而极少有闲杂人等路过。
见两边皆无人,小婢女便悄悄蹲下了身子,钻入墙根儿里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里。
若非身姿纤弱柔软,这么小的洞还真是无法容一人过去。眼下纵是这婢女勉强能过,亦是挤得有些艰困。她跪在地上,身子一寸一寸的往前缓慢游移,深埋着头,面目熬煎……
在屁股也挤进来后,苏鸾终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拍拍手掌上的泥土,准备爬起来赶快回屋。
就在苏鸾撑起一条腿欲起身,呈半跪之姿时,恍然注意到眼前三尺外的地上站着一双金丝溜边儿的皂靴!
苏鸾心下一慌,缓缓抬头将视线上移,看到那玄色蟒袍的前襟。再往上,便是玉带。再往上,是那艳红的垂璎穗子,和间隔穿于其中的几颗世所罕见的白翠珠子……
她眼神蓦地滞住,不敢再往上瞧去。杵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只是此刻陆錦珩面上的神情,苏鸾不敢揣度。
他是生气呢,还是很生气呢,还是特别生气呢?
僵峙片刻,还是陆錦珩率先开了口,听不出多少怒气,只是冷的骇人:“外头好玩儿吗?”
这语句听似是问,然苏鸾心下还揣得明白,陆錦珩哪会真的关心外头好不好玩儿,他只是来诘责她的罢了。
面上窘了窘,苏鸾憋出个由头来:“回世子,臣女近几日精神总是萎靡不振,便想起以前常喝的凉茶很是提神醒脑。郡王府没有那等粗物,臣女只得偷偷溜出去……”
“哼,”先是一声若不可闻的冷嗤,接着陆錦珩说了句夹着碎冰碴子般噎人的话:“薛秋儿的坟头改卖凉茶了?”
什么?他知道了!
心下先是一凉,接着苏鸾又是一惧!水琴绝不是个轻易卖主的人,难道……
苏鸾骤然抬头,对上陆錦珩一张罩着层寒霜的脸。那脸俊美昳丽,却也凛凛逼人。可此时苏鸾直视着他,眸中却不再有畏怯,只余焦急:“水琴呢?”
他对她严刑拷打了?
“还在你床上躺着呢。”陆錦珩言辞依旧冷漠。
苏鸾眉心蹙起,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走时的确让水琴躺到床上扮作是她,这样即便有郡王府的丫鬟进来换香倒水,也不会露馅儿。反正自打苏鸾来此,便没日没夜的昏睡不醒,这里的下人都习以为常了,不会多想。
可是,可是陆錦珩这话,显然别具深意!躺着?……难道他把水琴打残了?
“世子……”苏鸾的语调微微发颤,带着示弱哀求的意思:“水琴只是一个丫鬟,她做不了臣女的主,一切都只是听令行事。臣女不该私逃出府,辜负世子庇护好意,可此事与丫鬟无关,还求世子高抬贵手,饶了她!”
四目相交,僵了片刻,陆錦珩失笑,却也不答什么。苏鸾细细察言观色后,还是看不透这人,便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里跑去。
疾步疯奔着,苏鸾脑中不断回溯着那日固良山一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在陆錦珩眼里杀个人算什么事儿?跟踩死只蚂蚁又有何异!
本以为回房后会看到血腥亦或凄怆的画面,而当苏鸾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自己的房门后,却是愣住了。
竟是一切如常。
床上锦被高高隆起,不时的微微抖动,不闻痛吟,只闻酣呼……水琴还在蒙头大睡?
可她好端端睡着,又怎会露馅儿?
“水琴!”苏鸾站在门外高声唤她,同时也往床边走去,语调中仍是带着些许担忧。
听到声音,被子里的人显露出激动,就见那锦被明显的抖动了两下,接着苏鸾便听到一声回应:“小姐,您回来了?!”
“你这是?”问着,苏鸾伸手欲去掀那被子。
被子里的人也意识到苏鸾的动作,在她的手抓上被角时,水琴急切打断:“小姐,不能掀!”
苏鸾骤然住手,心下顿生疑窦,蹙眉望着那不停抖动的被子:“到底怎么了?”
“小姐……她们进屋来换熏香时,奴婢太过紧张露了怯,那人见我一直发抖,以为是您又病了,立马过来查看。结果就……”水琴以哭腔儿细说着,语带惭仄。
“那他们有没有打你?!”
不待被子里的水琴答话,已是有个脚步声自门外迫近,“她不是我雍郡王府的下人,我自然不会越俎代庖的替你们苏家调`教。”
“可是……”苏鸾回头瞥陆錦珩一眼,心下却是不信。若真如他所言,未伤水琴分毫,水琴怎可能如此失礼的躺在床上不起来?
水琴见状,赶忙出声附和证实:“诚如世子所言,雍郡王府的人的确没有打骂奴婢。”
水琴怕的是苏鸾因她心急,而言语冲撞了世子。可她心里也明白,苏鸾定是不会信,也不会罢休的,便如实说了下去:“他们只是让奴婢继续在床上睡觉,睡足十日,不得擅自下床……”
睡……睡足十日?还得蒙头打呼?那不饿死也得累死吧。
苏鸾正这般暗忖着,忽见陆錦珩转身往外走去,出门前还平静的丢了一句:“喜欢躺,就让她好好躺着吧。”
“哎~”苏鸾朝着陆錦珩的背影张了张嘴,手伸在半空。然陆錦珩脚下并未做半分停留,负手出了屋。苏鸾后面的话只得哑在了嗓子里。
如今陆錦珩正处于气头儿上,不便冲着她来,只好磋磨她贴身的丫鬟。水琴是代主受过,苏鸾又岂能淡然置之?
垂眸看了眼闷头缩在厚厚被子里的水琴,苏鸾急步追了出去。
苏鸾的屋外有条长长的轩廊,陆錦珩正走至半道,苏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朗声道:“求世子收回成命!一切皆是臣女的错,世子想罚便冲着臣女来,臣女绝无怨言。”
这回陆錦珩驻下了步子,缓缓回身,看着数尺外卑微伏于地上的苏鸾。一双漂亮的杏眼此时水渌渌的,噙着两汪清泉,随时会化落滴雨的可怜模样。
若是旁的错,她求他,他会不假思索的纵容。然这回却不是寻常的错。
薛秋儿死了,可与她首尾勾结的那些市井氓流尚有漏网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越是这等贱民越不可等闲视之!
苏家乃官宦门户,这些人胆敢从京中六品官员的府中掳走贵眷!何等恶劣,何等猖狂!在这些人被一网打尽之前,他不会掉以轻心。
而对于苏鸾,他不能打不能罚,却也得让她吸取点儿教训,以保再无下次。
思及此,陆錦珩缓步走到苏鸾跟前,冷言道:“不只君无戏言,君子也当无戏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本世子如何收回?”
“那……那就不收回,适度变通可不可以?”苏鸾怯生生的语气,带着乞怜之意。
“噢?”陆錦珩玩味的睨着脚下女子,夹着一丝怜惜,又夹着一丝好奇,最后唇畔淡出个似有似无的笑意:“那你说说吧,要如何变通。”
苏鸾在脑中飞快的想了一番,便道:“臣女愿代自己的丫鬟受一半罚。”
“一人各躺五日?”
“不……不是。”苏鸾嘴角抽了抽,越说越是心虚起来:“一日各躺六个时辰……”
陆錦珩:“……”
那不等于谁也没罚吗?
看陆錦珩的脸色,苏鸾就知这个提议没有成功的希望。顿了顿,苏鸾立马又想出一计来:“世子不是喜欢臣女的手艺么?臣女还会做许多民间小吃,定是世子在宫中和郡王府未曾吃过的!只要世子同意减轻水琴一半的惩罚,臣女每日都变着花样儿做给世子吃。”
“这样可不可?”苏鸾抬着下巴,仰起一张小脸儿望着陆錦珩,眼中满是期冀。
苏鸾心下想着,上回父亲摔坏了御赐的玉环,比这回罪过可大得多!然而陆錦珩尚能许她以一碟子点心赔罪,想是极满意她的厨艺。
被苏鸾这般哀哀凝望,反复央浼着,陆錦珩也是有些难以坚守本心,冷着一张脸将头扭向一侧,不再看她。
苏鸾心下一凉,心道看来这招儿也不行了……
就在苏鸾绝望的蹲坐到地上时,陆錦珩却转回头来,淡噙笑意睨向她:“那你去准备吧。”说这话时,陆錦珩那阴鸷幽沉的狭长眸子里,显露出一丝略显宠溺的无可奈何。
听闻这话,苏鸾的双眼立马枯灯复燃般焕了神彩出来,重新直起腰板儿跪好:“是!臣女今晚就为世子准备!”
陆錦珩微微俯身,伸出一只修长的大手箍上苏鸾的右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此前他便看出苏鸾娇媠荏弱,只是平日里隔着宽适的裙子袖襕看不真切。如今上手一握,竟是比他以为的还要纤细上两分。
这种轻松绾握把攥的手感,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苏鸾被陆錦珩提起,原是想着陆錦珩刚给了她个恩惠,她便不该再让陆錦珩难堪,好似不识抬举。可这会儿陆錦珩的手箍在她的胳膊上久久不放,让她很是不自在。
“世子,您弄痛臣女了……”苏鸾终是小心翼翼的开口提醒。
陆錦珩唇角微勾,将手松开的同时,又向里一移,指尖儿勾住了苏鸾的下巴:“你的那些新鲜菜肴,留着两道拿手的。十日后,换个地方去做。”
“去……去哪儿?”苏鸾结巴了下。
陆錦珩眸色如常:“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