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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一大清早,乌衣巷里的灶房外竟有人哼起了欢愉的曲子。
众婢女探头出外一瞧,竟是桃枝,这也是奇了,桃枝自扶瑄将初梦要过去后便愈发郁挫愤懑,每每拿这柴木出气,今日竟哼起曲来,究竟是贪了哪般喜事了?
早膳陆陆续续撤毕了,午膳紧跟着张罗开了,时近晌午,柴木耗得差不多了,却不见桃枝送新柴来,婢女们不禁有些急了,胖婢女带头出去瞧,却见桃枝正大模大样坐在木料堆旁喝着茶,俨然一副谢家小姐的派头,而脚边的一筐木段却撞得满满当当,一根未动。
“桃枝!”胖婢女怒了,撸起袖管将桃枝身前斧子一拔,狠狠剁在桃枝脚下垫的木段上,惊得桃枝也一哆嗦。
胖婢女吼着:“桃枝你是不是不想做了?今日的柴呢?”
桃枝站起身来,掸了掸手上的尘,叫嚣着回:“我便是不做了。怎的?”
“哟,攀高枝了?外头许给哪只癞蛤蟆要出府嫁人了?”
“我桃枝谁也不嫁!但我便是不做了!”桃枝讲这话中气十足,胖婢女瞧着不像是虚张声势偷懒,竟也有些怯了,故作姿态道:“这是沾了哪般好处了,竟连你胖姐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扶瑄公子就快来接迎我了!”
胖婢女听得一愣,又是笑了,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是做着白日梦呢。”
桃枝笑哼了声,道:“可惜要叫某些下等婢女失望了,除了这落魄灶房里的穷酸丫头孤陋寡闻外,整个府里谁人不知,扶瑄公子点中了我陪他去南岭王府的赏字大会。”
“公子既招了初梦姑娘过去,要点也点初梦,怎会轮着你这个放逐的丫头?”
“这初梦瘦瘦干干的,北方难民一个,怎能与我桃枝自小养在乌衣巷内的气韵所比拟?”桃枝得意道,“稍后便有管事要来正式通传了,我不陪你在此说些无用的了,还有迁屋的包袱要收拾呢。”
桃枝说罢扭头便进柴房了,胖婢女赶紧回灶房去打听,果不其然,适才去了主人屋苑的婢女们听来了消息,扶瑄公子确已向谢全老爷禀明身赴南岭王府办的赏字大会一事,虽有禁令缚身,但毕竟锦亭是庶出,身份不如扶瑄尊贵,谢全思索片刻,还是叫扶瑄去了,又道尔桢娘娘也会去,通州王家的放勋、维桢兄妹也收了请帖,一道结伴,也可多个照应,提防着南岭王府存什么阴谋。而每位赴宴的宾客可带一名婢女或仆从随身,维桢自然带了莺浪,放勋无人可带,碰巧云澄自告奋勇,说要去南岭王府见识见识,也便应允带她去了,而扶瑄这头,他却定了桃枝。
这初梦不正与扶瑄公子打得火热么,怎的扶瑄不带她去呢?
“公子。外头传公子要带桃枝姑娘去南岭王府赴圣宴,是真的么?”
这一头的长公子卧房内,扶瑄正在软榻上看书,初梦伫于他案前毕恭毕敬伫立问着。
扶瑄放下书,凝着初梦专注的眸子,淡淡地回:“是真的。”
“哦……”
初梦失了笑靥,卧房内亦一同似失了生机,扶瑄的心亦是凉了下来,只他不露声色。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带你去么?”扶瑄问。
“初梦不想问。”初梦却忽的在扶瑄膝前“扑通”跪下,道,“初梦记得,从前公子许诺过初梦,倘若我那次春考赢了葵灵阁学子,便可应允我一件事。如今,初梦请求公子带我去南岭王府。”
“你当真这般想去?”扶瑄问,眉眼间流动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楚。
“是,初梦想去!”初梦俯身行拜道。
“我可以问问为何么?”
“初梦……想去见一个人。”
“为何想见他?”
“因为……他当初救过初梦……”
扶瑄淡淡地回了一个“哦”,闭目沉思良久,又道:“救命恩人,自是该感谢的,起来罢,我应承你了。”
倘若是旁的宴席,扶瑄定是会带着初梦去的,只此次的宴会非同寻常,设地于南岭王府,倘若初梦当真是司马锡手下豢养的胡人女刺客,那故地重游必暴露了身份,虽南岭王府未必不知女刺客栖身于乌衣巷内,但将女刺客送上门去,总归没有这样的道理。而此次设宴突然,其中暗藏杀机也未可知,扶瑄不愿叫她一同赴险,便点了桃枝做贴身婢女,而他在乌衣巷内放出消息的另一原因,则是他欲行试探,他早已了然初梦不同于寻常府里的婢女,断不会为图虚荣而来求公子带自己参席大宴,又经历府内诸事,初梦先前对刺杀一事的陈白,他亦是坚信初梦自荐去南岭王府并非是与司马锡等人勾结,或有所阴谋,扶瑄试探的是,这桓皆究竟与初梦有何渊源,桓皆于她心中有多少分量,而这一试,答案昭然若揭,倒竟不如不试来的舒心。
“初梦拜谢公子!”
初梦抬首之时,竟眼含着热泪,叫扶瑄不忍直视,桓皆的品行他是知道的,但那些背后说人长短之事,扶瑄又做不出,无奈之下,他只好又端起书来佯装着看,心中黯然不已,又瞧着初梦振奋鼓舞的容色,勉强叹着,唉,她欢欣便好。
初梦回了自己偏房为明日赴宴整装洗漱。沐浴的热汤盛沸,卷起滚滚水汽。乌衣巷中的婢女仆从也会瞧眼色,眼下初梦正得公子宠,与她制备的器物亦是用心上乘的。
但初梦却并未急着调和浴汤,只爬入床下,从床底隐匿一角拖出一只木匣,端凝轻启,于当中取出那幅精心保存着字卷。
正是当夜桓皆赠予初梦的书法。
一旁浴桶里的皂花融了,和着香气散过来,初梦于幽然的烛火下仔细凝着这墨字。救命之恩于只身跋涉的女子而言却是铭刻于心,初梦又是那般知恩必报之人,那日大隐镇一别后,初梦始终内心记挂着这狂妄放肆却英勇无畏的寒门士子,蛾眉微颦,秀目含情曳动,全然未知那人已然将她的手稿充当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拜作,瞧着叫人心疼不已。
桃枝那头,直至月上中天,也未见有人来正式宣告她被点中或又恢复了先前身份。桃枝面前摆着她已收拾妥当的包袱,坐在柴房睡铺沿,透过落魄的窗棂,直勾勾望着窗外的月。
屋外忽然喧闹起来,黑漆漆的夜里灶房又掌起一盏盏灯火,婢女们的脚步服踏琐碎起来,桃枝怔怔地坐在柴房里,恍若与世隔绝。
“快着点呢!维桢小姐要饮乌鸡白枣粥——”远远跑来一名婢女,边跑边嚷着。
“好端端的大夜里怎的忽然要饮粥呢!哪有说要便要的,乌鸡还需现杀呢……”
“你未听说么,扶瑄公子又点了初梦去赴宴,传到维桢小姐耳里,可不心里郁结了么,晚膳都未用呢,这会子可不饿了么……”
“这维桢小姐大家闺秀,与一个贴身婢女置什么气呢。”
“初梦都搬去公子卧房住了,换做你是维桢小姐,这本是邀你来乌衣巷住,撮合你与公子亲事的,如今把你晾在一旁,当着你的面宠着其他女子,你会不气么——”
桃枝在柴房内听得一清二楚,从前趾高气昂的小脸与这身处的简陋柴房一般满是落寂,她从前灵动烁光的双眸也失了黑彩,只轻哼了两声,面颊抽动着,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又是哭了,哭着哭着又放声嚎啕,啕着啕着又是笑了,泪落如倾盆水柱一泻而下。
扶瑄公子,你欺桃枝欺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