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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题答毕,大损心力,虽可作休息,学子们倒也并未放松下来,仍端坐琴案前只稍稍疏动筋骨,前时大家皆是一同听了他人作答的,好坏优劣也心中有数,第一题只能说是打个平手难分伯仲,成败皆看第二题的了。
扶瑄邀龙葵姑娘一同入座饮茶,初梦在扶瑄一侧静候着。扶瑄仍是对方才的琴考回味无穷,龙葵见了,也很欣然,少见的浅笑道:“扶瑄公子对方才的这场考,评价如何呢?”
“倒是未分千秋的好。”扶瑄欣然道,“底力深厚,技法纯熟,丝毫不像是只学了一年之人。龙葵姑娘当真厉害!”心中释疑无怪乎龙葵姑娘只挑天资聪颖的人才教,要在一年之内达到此等水平,本身也需非同小可。
“公子莫对他们过誉了。龙葵自己的弟子自己知晓,公子切莫枉纵了他们的骄狂才是。”龙葵饮了饮茶,又道,“公子的题,此刻总可说了罢。”
“还未及时候。不过稍后倘若有什么让姑娘惊奇之举,还望姑娘多多包涵。”扶瑄道。
风敛春光,时光匆匆,霎时间,天色却暗淡下来,浓云蔽日,不见骄阳。转眼短休结束该是扶瑄来出第二题了。龙葵将上位让与了他,扶瑄清了清声,恭肃道:“我这第二题,说来也简单,诸位只消赢了乌衣府内的婢女初梦,便算过了第二题。”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确认着耳听非虚,再看这扶瑄身旁立着的婢女,衣着婢女素鄙的衣裤,袖间还浅印着似洗不净的墨迹,在看这身形,绵似扶柳,娇弱无力,哪有半点如龙葵姑娘一般中劲刚韧的风骨。这谢公子竟遣婢女来与他们较量,莫不是想送给人情与他们好叫他们轻松完业?几个学子脸上显露不满,这分明是侮辱了他们高深的琴艺。而当事者初梦也是一脸惊愕陌然,她只道是扶瑄叫她一同来赏琴的,不曾料这其中也藏着端倪,不由得悔心自己当真是大意小瞧了扶瑄。
其中一学子开口道:“谢公子,我等知你品琴造诣极高,但这与婢女比试未免也太荒唐了些,我等胜之不武,即便以此过了这春考,出去也落人口实。”
旁的学子纷纷附和,一时间叫扶瑄有些下不来台面,而龙葵却走至上位于扶瑄身边嘹亮道:“我相信扶瑄公子出题自有他的用意,学琴之人首先需稳,其次谦,三者谨,还未比试,怎知输赢?”
“这还需比试?”学子间有人低声细议,却也是一个个低下了头,片刻后只见有人抬首扬声道:“比便比,比什么曲?”
扶瑄道:“《阳春白雪》。”
扶瑄道出这四个字,龙葵亦是转头向他望了一眼,转而又收了眸子换作清淡之语道:“这首曲极是能彰显抚琴者技艺,诸位按前时抽签之序依次抚琴,初梦姑娘最后抚。准备妥了便开始罢。”
陈臻又排着头首,但瞧来大不似前时惶恐,拿出熟稔的驾驶将弦拨动得颤动有序,前时《阳春》欢悦,后时《白雪》琳琅,每一个指法皆做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一曲下来,虽在技法上并未出错,却并未听得半点个人的情思蕴藏其中,仿若这或春或冬都是旁人之事,与他陈臻无干,陈臻只当似个公正严明的史书摘录者,历史滚滚车轮奔驰而他只是个看客,这点,却正与他师父龙葵姑娘抚琴的做派背道而驰,故而龙葵并不觉得他抚得好,全程只是淡然地听着,连微微颔首称同也无。
陈臻抚毕,紧接是一名女学子来抚,虽是一样的曲,听来倒更多了女子独有的柔情细腻,龙葵这才稍稍展了蹙眉,但又因她抚《白雪》时几个失误而锁起了眉,相较于龙葵,扶瑄倒亲和得多,即便听见了疏漏亦是面不改色漾着浅笑,这笑容于考琴中的学子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十余名学子陆续抚毕了琴,扶瑄扬声道:“诸位葵灵阁之学子,果然非同凡响,但请诸位稍安勿躁。”说罢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不知何处出来一名婢女献上了琴捧于初梦,初梦心中不情愿,望了一眼扶瑄,扶瑄却正凑过身来,笑着在她耳边轻吐一句:“如前时一般抚便好,你若胜了,我自可以应承你一件事。”初梦倒也有些动心,又见学子都凝着自己,也只好接下了琴,轻置于上位的琴案上,袅娜身姿端坐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献丑了。”
初梦首音撩起,只落三指,细弄清拨,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的吸引过来。原先抚完已轻松释然的十余颗心又倏地纠集起来,学子们更是仓皇地面面相觑,相互确校着所听非虚。
初梦玉指盘弄,变化之下,犹如鲲鹏御天,一时间,炼阳转腾,葭灰始飞,五行生克,循环往复此消彼长,春融冬之冰雪,润作草木甘霖,天地氤氲,恍若盘古开天出生,雨露均而万物始,天地新而浮游生,霎时万山层翠千花开遍,沅芷香,澧兰馥,玉树馨,皆恩沐泽叹春工,鸟兽隐清林,鱼龙散碧浪,彼时转莺轻啼,流转双簧,毛羽栩栩,蜂蝶翩翩,春日意闹三阳开泰,帝里烟花四喜争春,有人初时,把酒临风,醉暖融江山,浴舞雩咏归,战绿酣红,而春总耐归去,韶华催促,怨不得那莺懒蝶慢,斜风浓彷徨,丝雨掩琳琅,春意阑珊夜,留恋送春去,一期来年日,群纤动,椒春熏。《阳春》毕,满座众人无一不是惝恍之色,既惊这琴音,也恫此女子。
初梦一抚起琴来,也只沉浸在琴中,凝面注神,杏目空然,琼指劲力,身动风雨。后段《白雪》始,转而又见五行动,星月移,秋金肃木,风寒谢红,岭雁南飞,万籁沉寂,覆雪如袄,梅花如妆,装点冰封雪飘琉璃幻景,凄凄岁暮,翳翳经日,空蒙天地一色,霏微半入茅台,皇城古都,掌灯烛火,融一纸暖槛,紧裘塑袍,赏千里素白,且看檐凝玉笋,霜染寒履,琼花尽,腊梅香,辞旧迎新最是旧岁,爆竹声声吐故纳新,飞雪似絮彰三春悦目,漱雪如澧积他春甘露,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十二月运行。
一曲指落,其音余耳,如绕春树,高下立见。葵灵阁的一班学子于琴音中静默黯然,自知溃败,低首不语,却见园中上空束日刺破云层,播撒春姿,艳阳普照,蜂蝶盛舞,萦绕丛间,莫非这天也能感念此曲春色浩荡,竟竞相来访,以和琴音?
龙葵听罢,亦是叹了口气,遑遑弟子十余名,也自称乃琴艺高湛之士,手中的《阳春》却无不是张狂热烈,却无一人有初梦之沉静内敛,承得起此曲冲和雅谈,不可铅华之髓。
“我也便不多说什么了。”龙葵淡淡道,“来年砥砺,各自精进。”
这一场春考,竟无一个学子能完业出师的。学子们悻悻然回去了,与来时个个胸有成竹之貌简直判若两人,龙葵心中亦是波澜未平,未随着他们一同离开,扶瑄邀她在园中小坐品茗。
“今日之事,于我也是个教训。”龙葵颇显黯然。
扶瑄道:“研琴之事永无止境,连那音声陆渺大师也常叹惋自己需砥砺精进,龙葵姑娘也无需太感怀了。”
“初梦姑娘琴艺之高,恐连龙葵亦不是她的对手。只龙葵常年居于建邺,一叶障目,疏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更荒芜了诸学子一年大好光阴,龙葵心里甚为愧疚。”说罢便低眉不再言语,扶瑄知此无声胜过千万言语,也便陪着她静坐。
茶饮了半盏,龙葵又缓缓抬首,幽幽然道:“公子,龙葵是修行之人,本不该议人是非,但此事郁于龙葵心中,不道与公子龙葵内心终有不安。”
“姑娘请说。”扶瑄道似早有预料似的毫不吃惊。
“这初梦姑娘是个胡人。”
扶瑄彼时正端起杯盏来饮,听闻这句,也便停住了手,将杯盏放下,抬起灵修眉眼问:“龙葵姑娘何以见得?”
“若未有十足之把握,龙葵也不敢轻易下这判断。”龙葵道,“其一,以初梦姑娘抚琴的手法来瞧,师承的是‘音圣’陆渺,但参照陆渺大师的生平经历,他在年轻时在晋国研琴,晚年却迁居胡地,再看初梦姑娘年纪尚小,只有可能在胡地拜师了陆渺大师学艺。再者,初梦姑娘在抚琴时却常用腕力矫着自己琴风,倘若不是为了掩藏什么,何须如此,此为其二。而其三,初梦姑娘极为聪慧,她所抚的《白雪》,全是凭着学子们前时抚的谱子默记下来的,故而不巧将几个学子的改音也抚了进去。我猜公子须是前时听过初梦姑娘抚《阳春白雪》,她手中的《白雪》应是前段暴风骤雪而后段雪止沉静,究其缘由,乃是当年陆渺大师将此谱从晋带去胡时遭遇战乱,谱子流佚了,故而他凭着记忆与蒙古高原冬景所见再创作的续谱,如今胡地流传的《阳春白雪》便是陆渺大师的版本。”
“果不其然。”听完这龙葵陈词,扶瑄倒显得分外平静,他将茶盏端起,淡然道,“那日在园中扶瑄偷听着她抚《白雪》,那一段敛曲转音时我便心生怀疑,之后又故抛陷阱引她来我书房窃取北境战报家书,今日得龙葵姑娘佐证,确是笃定了。”
“原来公子邀葵灵阁春考来自家花园,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皆是为了试探初梦姑娘的身份。”龙葵道,“扶瑄公子可真会戏弄人。”
“扶瑄怎敢!”扶瑄赶紧赔礼道,“扶瑄邀春考,一是不想荒废了这园中大好春光,也想揽更多品学高雅之人来赏,二来……也是想借此见见龙葵姑娘,龙葵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但扶瑄又被禁足着出不了府……”
龙葵听罢,前时沉郁清冷的面容上倒也绽出了淡淡笑颜,道:“既知了初梦姑娘的身份,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当下这般时候,乌衣巷内竟刚巧来了个胡人,若是寻常的难民也便罢了,可此女身怀奇才却隐姓埋名掩藏身份,此事绝不简单,公子可千万要小心着些。”
扶瑄见龙葵为自己安危微露急迫之色,也是暖心一笑,道:“初梦姑娘暂且倒并未有什么特别之举,且按兵不动查探着,劳龙葵姑娘为扶瑄着想担忧了,扶瑄感激于心。”
又饮了两盏茶,龙葵姑娘先行拜离回了葵灵阁。待龙葵走后,扶瑄去到书房,对照着《汉林广记》写了一封加密之书给蓖芷,又遣人寻来了青青,交代道:“这封信务必亲自交于驿站伙计张三彩,之后他自是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