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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瑄与青青从葵灵阁后院取了马车便再次拜别的龙葵姑娘,日光渐渐浓艳起来,蒸腾起后院绿植上的露珠,显得院子里烟雾缭绕的。龙葵姑娘这般楼阁中人竟也有这田园兴致,院子里栽种了些葵花菊花爬山藤,春日里看来虽略感破败,但秋日想必是极丰实的。
简单道了别,龙葵姑娘矗在院内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便又回到屋内去了。
马车踢踏吱呀在摆花街上行着,这个时辰还有几户王侯士族晚归的马车也泊在街上未曾离去,扶瑄的车子混迹其间,但因车帘上有葵花的刺绣,又由素锦做车帘车衣,旁人一看便识此乃龙葵姑娘的车,倒在这华锦豪车之间显得十分扎目。
怡情完了,扶瑄这才恍然忆起自己被禁足的事,垂头郁挫着只道是不应该:“这下糟了。本是连府都不能出,现在倒好,竟然一夜未归。眼下只能希望老爷们未曾察觉才好。”
“那要给瑄哥儿再选一次的机会,你还来么?”青青熟稔地驾着车,隔着帘子问道。
“来!当然要来!”扶瑄收了前时的懊恼,道:“来葵灵阁的事我自是欣然,但偷逃出府也是我不对,倒不是顾念自己安危,我恐父亲与王伯父会为我之事担心,那就不好了。”
青青轻松道:“北境方才开战,王谢老爷忙都忙不过来呢,前时你一人待在府内时,老爷们也是好几日没来看你了不是?瑄哥儿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老爷们一准觉察不到。”
扶瑄微微颔首,心想着若能瞒天过海便再好不过了。
青青驾着马车,二人为掩人耳目故而避开那些大街大路,专走那些七拐八拐的小石板径。小径虽地势不平,砖石坑洼,但扶瑄坐着也并无明显的不适之感,想来着青青驾车的本领确是不错的。
马车从一条羊肠小巷穿出,乌衣巷后门便映入眼帘了,后门外正是昨日去时的那条内巷,巷门口依然就有两名侍卫把手,青青仔细一瞧,这侍卫与昨日不同模样,许是换了班了。自打扶瑄出事后两府增强了守卫警戒,有一阵也调遣来王世安手下的近卫亲兵把手,扶瑄对这守卫更迭之事也不甚全然了解,只道是父亲与王伯父极为重视,乌衣巷内现在连只乌蝇也飞不进。
“站住。”
马车驶近,侍卫高喝一声,伸出一只粗臂拦下。这侍卫身高八尺,体形彪悍,颇有军中龙城虎将的气魄,青青心里一震为之,不由得紧张起来。
“此……此是龙葵姑娘的车,车内是龙葵姑娘,龙葵姑娘是王府里蓖芷公子的常客,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今日我送龙葵姑娘来府上与谢公子攀谈,就不必查验了吧。”青青充声洪亮,想借此唬住侍卫。
“两府有令,后门暂禁马车,请龙葵姑娘的车移步正门。”侍卫看都没看青青一眼,目视前方粗声道。
这乌衣巷的侍卫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青青见从此门走是行不通了,只得调转马头行朝正门驶去,也好与车内公子商量。
扶瑄在帘子后头也听着了,来不及思索今日为何有此禁令,当务之急是得快快想个对策如何溜回去。后门既然禁了,便只有走正门了,但正门门前有侍卫把手,不似这后门过了巷口岗哨便可将马车长驱直入,扶瑄在正门口一下车,不就全然露馅了么。
待马车驶离后门,扶瑄微微掀起帘子俯身道:“既然后门禁了,那也只有走前门了,好在现在这个时辰两府老爷应是朝议去了,应撞见不着我们的。待会子我们来个声东击西,你佯作马车卡了轴,叫两名侍卫帮着来查探,我跳车窗逃遁,如何?”
“好!”青青咬牙应了一声,重重地挥斥马鞭,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
扶瑄见青青这般胆怯的模样,心中一柔,愧疚难当,这青青自幼入府便是良善纯真之童,如今自己教他说谎耍计,扶瑄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极不好受。
“青青,要不算了罢。”扶瑄沉声道,“我们堂堂正正的下车,给老爷们认错去。该罚的罚,该打的打。”
“那样也好,青青不太擅长扯谎,怕一会子露了馅儿连累公子了。”青青咬了咬唇,嘟哝道。
马车沿着秦淮河不徐不快地奔驰,晨时还朝辉映空的光景不知何时黯淡了起来,乌衣巷上空浓云卷至,秦淮风起,与这巷内青瓦脊兽一衬显得愈发阴阴郁郁的。主仆二人忖度间,马车已然绕了两府宅邸半圈行至了乌衣巷正门口。青青将马车勒住,和着不明朗的光线朝乌衣巷内望去,砖墙掩映,庭院深深,一派威严肃然之相。
二人心事重重地下了车,正欲与门口的侍卫交涉,却愕然惊觉,今日门口怎一个侍卫都没有!
扶瑄二十年朝夕生活在此,遇此情形却是头一遭,莫非家中出了什么大事?扶瑄心里担忧着,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府内去,身上的长袍随着跃动飘荡起伏。青青也见事态严重,急匆匆地跟着扶瑄的步履不敢懈怠。进了谢府正门之后便是中庭,穿过中庭即是谢府的正厅。
扶瑄由不得多想,一个迈步踏进正厅,正欲喘息口气,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宽慰又惊心。
正厅的上位,谢全与王世安端坐于正厅桌子两侧,谢全在左,王世安在右,二人面露厉色,目光如灼,冷脸黑面。谢全的眸子更如一汪黑泉,不知深浅却将人魂魄紧紧拽入其中。谢全和王世安两侧,府内大大小小的角色依列排开分立两侧,过年两府老爷接受贺拜时也未见这等阵仗,锦庭亦是满腹心事地立在谢全身旁。两旁侍奉着的婢女男仆们纷纷垂头耷耳,无一不是端肃的脸孔,闷着声大气不敢出。扶瑄暗自喟叹,一场暴风骤雨将至。
青青不知是跑得太快被台阶绊了,还是被眼面前这气氛镇住了魂,一个趔趄跪倒在两府老爷面前,一声哭号刺破了肃静的空气。
“青青知错了,青青再也不敢了”,青青头也不敢抬,声音颤地厉害,心里是怕极了。
扶瑄行至正厅中央,端着两袖缓缓跪下,宽大的衫摆随身铺散在地,逍遥不再,俊容黯然,怅然郁色紧锁唇边,眉眼低沉恍惚若失鸟之林,夜幕垂至,青山向晚,一片寂寥。正厅内虽人员济济,此刻却极为肃静,厅外中庭虫鸣争喧,风吹草动,断断续续,鸟惊庭树而起,影度回廊偏斜,而扶瑄则跪地垂目长久不言。谢全知子素来能言巧辩,此刻却没了声响,平白之中又添了几分气,但也不开声,只巍然端坐,一父一子,对立上下,身形未动,心中却已如履薄冰。
“瑄儿知错了。”半晌后,扶瑄到底先开了口,叩首道。
“昨夜去哪里了。”谢全目光冰冷,语调不带一丝波动,却在厅中众人心里如利锤凿冰般掷地有声,声声惊心。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偏走去摆花街么。”
“孩儿知错了。”
谢全端起茶盏,起盖嗟了一口,放下时却连杯盖震颤之音抖动长久也听得真切,又道:“扶瑄,你可知这弱冠之子与黄毛小儿的区别?”
“知。弱冠之人需有思虑,有担当。”
“我料想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为何却要枉纵自己呢?”
“孩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这几日乌衣巷内侍卫调动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其用意也不必我多说。”谢全之声肃静如凛冬之湖,千里寒冰,叫人辨不真切冰面底下暗流涌动。众人此刻倒期寄于父亲能声嘶力竭一些。对于府内的人来说,谢全的平静倒更像是噬人于无声的消骨水,比洪水猛兽更叫人心惊胆寒。
“扶瑄冒然,辜负了父亲与王伯父的一片苦心,请父亲与王伯父恕罪。”
“如今苏之正为晋土舍身在北境拼杀,而你却满心玩乐。我王谢世家自魏时起就是这秦淮大家,历代师祖功绩显赫,刊国重臣,为何有你这般顽劣之徒。”
谢全这话讲得狠决,谁听了心中都不免泛起一阵酸楚,手心手背,哪有这般一捧一踩的教训说辞。
“父亲教训地极是。”扶瑄将头低垂,两鬓碎发丝丝缕缕离散于冠,恍若囚徒,掩住星眸。
弄得这般狼狈,王世安亦是有些不忍,但心中明了谢全这戏又要做全,只此情景他也吃不定谢全是动了真怒了还是虚晃一枪,便道:“谢兄,扶瑄违背禁令也是思量过的,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么。扶瑄也是知错了,古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及他初犯,态度也端然,谢兄也就饶恕了他这一次吧。”
谢全不理,道:“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罚是必然要罚的,违抗家规,该当何罪?”
“依照家规,违抗禁令,杖责二十……”
“父亲!”锦庭侧身出于众人前禀道:“兄长所犯并非十恶不赦之大罪,以何要以家规惩处如此大动干戈!”
“退下。”
“父亲!”
“退下!扶瑄依规杖责二十,仆从青青规劝不力,庇佑瞒报,亦杖责二十。”谢全冷声如旧,又添了漠然,“今日这杖责不全为你,两府上下为你二人牵挂一整夜,忧忧众心,于情于理你也该有个交代。”
扶瑄沉寂了半晌,忽的抬眸,迎着谢全目光如磐,坚毅道:“扶瑄受之理所应当,但青青是为了保护扶瑄才一同出府,青青的罪责也应由扶瑄承担。”
“在理。”谢全眼神一瞥,似轻描淡写,“那便由你一并担去青青的二十杖责,扶瑄,杖责四十,即刻执行。”
跪伏在地的青青惊恐地抬起头,慌忙跪爬过去道:“公子,这如何使得,是青青不好,公子你身子方好,怎么能挨得了这几十杖!”又转向谢全与王世安连连磕头疾呼:“是青青不好,青青怂恿公子出去玩乐,要罚就罚青青吧!”
“青青何罪之有!”扶瑄扬声:“被禁足的是我,违令的也是我,与青青无干!”。
“公子……”
“好,也算是敢作敢当。”谢全旋即转身吩咐道,“四十杖责,一下不可怠慢。张炳,去取杖来。”
听闻谢全铁了心要行刑,众人心里如百爪挠心。王谢家规自两家迁至乌衣巷时订下,依照祖训违背家规者无论身份地位一律严苛刑罚以儆效尤,家规之中,又以杖责最为严苛,这杖责下下捶在腚处,寻常人挨了十下便要皮开肉绽,四十下简直是要伤了筋骨取人性命,但谢全与王世安宅心仁厚,家规已是好久不曾动用了。虽说扶瑄自小习武,但毕竟大伤初愈,怎堪如此重责。看来谢全此次虽面上不表,但心里是动了震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