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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大胤建国十年有余,南方伪政权死而不僵,北方蛮子蠢蠢欲动,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一举铲除这些内忧外患。
而今胡承志被派到南方主理政务,北方又恰好传来蛮子的消息。说这两者没有关系,谁会相信?
火红的灯笼下,苏宜转头看了看新房。
他说他招待宾客,去去就回。楚情还在等他。
他怕是要失言了。
“换衣服。进宫。”
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帝坐在书桌后,听户部尚书唠叨国库空虚,然后兵部侍郎又跪下求情,说将士们的兵饷已经三年没发了。
“你们的意思是……朕要做亡国之君吗?”
他是开国皇帝,做了十年皇位,就要当亡国之君——明显是气话,可见皇帝动了真怒。
书房中数十名大臣跪下请罪。
皇帝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踱步。
“朝廷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有事的时候逃避责任。朕能把前朝打下来,就能把江山坐稳。你们坐不了这个位置,朕可以给你们挪挪地方。”
大战在即,中枢自然不可能换人,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然没有理智。不知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意识到这点,不少臣子额头渗出冷汗。
张怀恩从外殿快速进来,“逸王携世子求见。”
“宣。”
逸王苏军和苏放跪下行礼,皇帝匆忙摆手,“皇弟来得正好,可有对策?”
苏军说:“江南富庶之地,国库十之八九来源于此。正因为江南不清,国库空虚,此战才打不得。但正值严冬,水草不盛,蛮子多次抢掠边界,边关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不作出姿态,便是示弱。”
皇帝点头,“正是此理。打与不打,让朕好生为难。”
苏放双手一拱,“陛下,其实出兵不一定就要打仗。”
“哦?”
“陈兵边关,让蛮子看到大胤朝的军事实力,不敢妄动,再派人与蛮子议和,拖得一时算一时,换取时间,有半年的时间休养生息,秋日再将蛮子剿灭。”
皇帝轻笑摇头,“想法是好的。”到底是年轻人,总是喜欢异想天开。
“何人能担此大任?”
朝中有军权的在军中无威望,有威望的老将早已在皇帝的暗示下或荣养或退隐,除了军需不足,无人能率兵打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皇帝重重叹息,“此事再议。”
苏放从容行礼,“陛下不必着急。微臣当初在成州遇到太子殿下时,被太子殿下深谋远虑折服,当初清剿前朝伪政权的老窝,也是太子殿下出的计谋。微臣以为,此战,可选太子殿下。”
皇帝眼皮掀起,眸光平平推到苏放身上。
在凶狠的蛮子面前虚与委蛇,无异于与虎谋皮,最大的可能便是一去不回。
苏放恍若未觉,“陛下,为国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微臣惭愧,才能不及太子殿下万分之一,不然定要跟随太子殿下出征。请陛下明鉴。”
说完,跪下做以死相求之态。
张怀恩大惊。
这是他第一次见臣子逼着皇帝做决定,还是让一个父亲把儿子亲手送上极有可能无法生还的战场。
逸王世子好大的胆子!
书房中下跪的不少臣子七嘴八舌附议,慌乱中,张怀恩好像听到苏军叹息一声,跪下,做同样的恳求。
皇帝大半个身体靠着椅子,冷眼看着这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臣子。
书房外有轻微响动,张怀恩出去,又回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面色微变。
今天是他大喜之日,现在这个时候该是洞房之时。他不是和楚家那丫头感情很好吗,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皇帝惊疑不定,下跪臣子眼巴巴看着皇帝,等他做决定。
“罢了,让他进来。”
苏宜已经换了一身月白常服,步履从容,“儿臣叩见父皇。”
“你来的很是时候。”
皇帝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苏宜有种他在说反话的错觉。只是皇帝一向不喜他,怎么可能关心他?
“儿臣听闻北方蛮子异动,赶来请战。”
“儿臣极是一国储君,又是父皇独子,既要对得起黎民百姓,又不愿辜负父皇养育之恩,请父皇恩准。”
皇帝闻言,勾了勾嘴角,直勾勾盯着苏放。
“你有何要求?”这话问的是苏宜。
“儿臣大婚未完为国而战,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只是对不起发妻楚氏拳拳爱意。请父皇在儿臣出战期间,代为照顾楚氏。此其一。”
“父皇大病未愈,又宵衣旰食操劳国事,请父皇保重身体为社稷造福。此其二。”
“儿臣观皇姐监国期间施政仁和,请父皇允皇姐分忧。此其三。”
皇帝嘴边的笑越加明显。
“说了这么多,你呢?”
苏宜一愣,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是他的父亲,但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后来因为楚唯一句戏言,便封他为太子。在苏宜心中,皇帝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但明晃晃的御书房中,坐在椅子上那个两鬓花白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儿臣……别无所求。”
皇帝狠狠闭上眼。
“你的请求,朕都允了。”
苏宜谢恩。
皇帝有气无力地挥手,臣子告退。
御书房中,响起一阵阵哗啦的碎响。
张怀恩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身后是一群缩着肩膀、头磕在地上的宫人。
天明时,皇帝吩咐,“清理了吧。”
宫人手脚利索,把打碎的瓷瓶碗碟收拾完,摆上新的陈设。皇帝闭着眼空旷的宫殿,“张怀恩,太子该恨朕的。若朕是他,就不该还未反抗就认输。”
张怀恩低着头,呈上一封密函。
是张太医送来的。
“陛下,之前太子殿下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现在张太医已经找出根治的方式。另外,张太医拖奴婢转达一句话。他怀疑太子殿下的病和逸王府有关。”
皇帝展开密信,越看越心惊。揉碎纸张,“狼子野心。枉费朕如此相信他。”
张怀恩悄悄咽了口涂抹。
皇帝年轻时还是个性情中人,登上大宝后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现在看着无波无澜,其实早就怒火冲天,而且,动了杀意。
小宦官进门在张怀恩耳边低语,张怀恩禀告皇帝,“陛下,长公主求见。”
皇帝挑眉。
苏沁哭着进门。
“父皇,真的要让太子殿下领兵打仗吗?”
皇帝递给她一方手帕,“总要有个身份贵重的人去压场子。不然让你一介女流之辈领兵?”
苏沁没想到皇帝没安慰她,反而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不由得愣了愣。
“儿臣,自然是上不得战场的。”
“这便是了。”皇帝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盅,漱口,擦擦嘴,“太子是你的胞弟,是和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自己人信得过。外人终究是外人,不可能和你一条心。你要分清楚。”
“儿臣明白。”苏沁恍恍惚惚地回答。
你明白。朕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皇帝训斥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回去。
他对苏沁,越来越失望。
“你和逸王府走得太近。身居高位,要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罢了,朕还活着,还能帮你处理烂摊子。等朕老了,死了,你看着办。”
苏沁脸色大变,惨白惨白的,“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做错了什么?”
皇帝不看她,“太子即可出证,是三军统帅,萧炎是前锋,楚唯在军中威望高,这次也跟着去,就当个狗头军师罢。行了,朕想静静。”
苏沁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意思。
萧炎是她内定的驸马,当初让萧炎接掌兵权也是有意为她培养势力的意思。让萧炎出征,岂不是把萧炎送到苏宜手中?
还让楚唯跟着去,分明是怕苏宜吃暗亏……
她的父皇,心偏了。
逸王父子从皇宫出来,一路沉默,回到府中,苏军一掌毫不留情打在苏放脸上。
“我没你这狼心狗肺的儿子。即日起,你我父子恩断义绝。”
苏放脸偏在一边,毫不在意地擦擦嘴边的血迹,“父亲胆小怕事,儿子不怕。请父亲在后院养老,待儿子大功告成,在请父亲出来。”
苏军气的脸色发白,手颤抖着指着他,“家门不幸。”
这个夜晚是不眠之夜。
楚情自苏宜离开后,摘下凤冠,洗漱,换上宽松的寝衣,坐在梳妆镜前等他。
新房安静,触目都是喜庆的红色,红烛滴泪,烛花乍响,片刻就在烛台上积累起厚厚的烛蜡。
楚情就这样撑着脑袋,看着红烛上摇晃的火苗,等了一晚。
前世她也等过丈夫,但心情却完全不一样。前时候她知道,她的丈夫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丈夫,更是整个王府的天,是众多女人的依靠,她不愿让他有很多压力,所有的苦楚都愿自己从承担。
但现在不一样。
她的人生越走越窄,现在只剩下苏宜了。
她想不出没有苏宜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天亮了。
桃红在门外敲门,“小姐。”
“进来吧。”
桃红伺候楚情梳妆,系上嫩黄色的裙子,套上嫩红色的长褂,安排早膳。
门外,尖细的声音传唱,“圣旨到。”
楚情跪下接旨。
传旨太监的嗓音在楚情耳中很飘忽,楚情领旨谢恩,扶着桃红的手站起来,幽幽道:“新婚出征的事不是没有,大多是领兵征战的将军。没想到此等殊荣还能落在太子身上。”
同一时刻,圣旨传到国公府。
楚唯接过圣旨,看着冬日院墙外苍凉悠远的天际。
天,要变了。
楚筝和程竟相携站在一处,担忧地看着楚唯。
楚筝说:“父亲年岁已高,为何陛下还让父亲出征?”
楚唯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为父出征的这段时日,你和情丫头要相互扶持。至于姚皖,为父已经仁至义尽。”
楚筝的诧异之色明显。
程竟在楚唯离开后,解释,“现在内忧外患频发,同时是培养自己势力的最佳机会。但太子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中枢,反而推荐长公主监国,和长公主交好的逸王府没有收到任何牵连。这样的局面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楚筝惊骇,想起太子重病的那几个月。
楚情不归家,父亲没有多加阻止。一方面是对楚情有愧疚,不愿违背女儿的心愿,另一发光面也是不想得罪太子。但如果太子病入膏肓,让楚情在太子临终前陪着他也不无可能。
楚筝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
程竟意外,他看楚筝和胡承志的那段往事,以为她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孩,没想到也有通透的一面。
“朝局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想想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楚筝默不作声地看向逸王府的方向,耳边是程竟的低喃,“最复杂的局势,而是人心。”
是呀,谁知道龙椅上那位是怎么想的呢?
辰时末,点将台。
战旗招展,擂鼓喧天,三军陈列无声。
苏宜一身甲胄,在高台上挥手,擂鼓声停。
“昨日,孤大喜之日,听闻北方蛮子杀我边关百姓,愤怒不已。”
“谁人没有父母姐妹,谁人不愿安稳生活?”
“不赶走蛮子,如何保护家园?”
苏宜的话不多,话音刚落,士兵齐齐呐喊,“保护家园。”声音雄浑穿透天际,土地隐隐震动。
苏宜迎着光线眯了眯眼,从高台上飞起,翩然坐在马上,右手向斜上方扬起,“出征。”
策马扬鞭,一骑飞出,浩浩荡荡的士兵紧随其后,走出城门,尘土飞扬,不见踪影。
太阳西斜,桃红陪着楚情站在城门口,见到马车上的刘华,暗自摇摇头。
刘华从马车上下来。
“太子殿下没有和您告别,您心中可是在怨恨他?”
楚情摇头,“我也没有勇气和他告别。”只能默默站在后面看着他走远。
刘华叹息,“有楚国公跟着,不会有问题的。您放心。”
楚情目光微动。她才知道父亲也跟去了。
桃红担忧道:“小姐,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楚情有些怔然。
是啊,父亲走了,苏宜也走了,留下她在帝都,还有硬仗要打。她没有时间颓废的。
苏宜不在的日子,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楚情把起居室搬到两人经常呆的书房,收拾东西时发现书架底下存放着一个大木盒,里面是他们以前共同穿男装时来往的信笺。
他一直留着。
楚情抱着怀旧的心情展开信笺。
一封封,记录了两人过去的点滴。
难怪她会觉得和苏宜亲近。原来他们在不经意间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供回忆的往事。
信笺在苏宜去成州前停止。
那时候苏宜说,他想跟着师父游历名山大川。其实就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去了。
楚情心跳突然加速。
其实苏宜并不是她想象的手无缚鸡之力。
苏宜还有个师父。
当初飞鸿先生介绍禅心和尚,禅心和尚还带了个人。他是……
楚情眯着眼睛回想。
曹子禺!
楚情脑海白光骤亮,激动地跳起来。
她被苏宜身上的蛊虫弄得焦头烂额,下意识以为苏宜弱质彬彬,在苏放手中逃不脱。但苏宜其实是有反击之力的吧。
这个猜测如此合情合理,楚情几乎以为是真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慌乱地把东西收拾好,跑到账房找刘华,问出自己的疑问。
刘华的桌上还摊着账本,听闻楚情的猜测,愣愣地看着她。
楚情满腔热情冷却,苦笑一声,“是我妄想了。”
刘华起身,从窗口探望出去,又紧紧关上门。
“您果然是聪慧之人。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想到这么多。”
“曹先生之前寄居东宫,后来被殿下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至今未归。当然,在下身上也有任务。具体情况,不方便和您透露。”
“现在局势不明,还请您不要声张。”
楚情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呆呆地看着刘华。当意识回笼时,擦发现手心后背都是冷汗,身体猛地松懈下来,全身都疲惫得很。
楚情狠狠呼出一口气,向刘华作揖,“先生辛苦。”
楚情从账房出来,脚步越走越快。
苏宜在外面拼搏,她要安守后方。首先就是她居住的地方。
楚情招来管事大太监和宫女,要来花名册,问明职责权限,对府中人事有了初步了解。再通过往年的人情往来账本,列出大致的朝官中的人际关系网。
如此忙了一个多月,东宫已全在楚情掌握之下。
窗外日光明媚,柳枝抽出新芽。原来已经春暖花香。
要到上巳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