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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阴沉沉的,细雨绵绵,空气异常的潮湿闷热。杨苹坐在佐藤咖啡厅进门第三排正对门口并且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时而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淌过玻璃窗,时而转头看向门口,手时而双手交握于鼻前,时而无意识地抓起水晶勺搅拌两下咖啡。
杨苹有些紧张。
因为崔傲天选择见面的这个地址——腾鑫大厦。它隶属于崔氏集团,而崔浩明就在这栋大楼的三十五层总经理办公室办公。
并非刻意打听,她只是用心留意了。比如他什么时候回国,比如说他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比如说他的新女朋友是谁,比如说他什么时候订婚……
高中毕业后,杨苹选择了警校,崔浩明被送出国留学。仿佛是明白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杨苹从来不主动联系崔浩明。反倒是崔浩明总是打电话给她,她进警校后科目训练比较繁重,崔浩明打的电话十个有九个是接不到的,接到的那个往往也多是静默,说过的话并不多,但是杨苹始终都记得崔浩明曾经说过,若是杨苹喜欢当警察那就去当吧,她若不能到他的世界里来,就让他走向她的世界。
可是,他终究是没有走进他的世界,他有他的责任,他有他的义务,他还有对父亲的承诺。杨苹是了解他的,也了解这个圈子的利益纷杂,所以她早就知道他的爱终归是要在这纷杂的沉淀下去。
也正是因为这样,杨苹从来不主动联系崔浩明。分开的头两年,每年暑假崔浩明回国的时候,总是会跑到杨苹所在的警校门口等她。那种深深地遥望对方的情景,一次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之后崔浩明总是会带她去吃饭,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静静地相陪,静静地走完那么一段路,然后各分东西,渐行渐远。到了第三年,杨苹心里依然有所期待,可是整个暑假他都没有出现过。后来就在杂志上看到他与某某企业家的女儿订婚的消息。
他们之间谁也没有提分手,可是还是分手了。
直觉……今天可能会再见到他。
有多久没见了?有四年了吧。
出门前,杨苹刻意地装扮了一下自己,一件荷花袖束腰粉衫、一条黑色的A字复古裙,脚搭一双简约的黑色平跟小皮鞋,清新淡雅却也不失风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刻意地去打扮,可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装扮了起来,内心依然有所雀跃。
“叮咚——”咖啡厅的门被推开了。日式的咖啡厅总是喜欢在门口装一个小铃铛,声音清脆悠扬,牵动着不少人等待的心。
进来的是崔傲天,而且只有崔傲天一人。
杨苹心里立即闪过一抹失落,她微微起身朝崔傲天招了招手,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端起咖啡轻轻呡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中,却也是熟悉的味道。
“一杯蓝山咖啡。”崔傲天点完咖啡后便转头,修长的双眼带着几分傲慢,还有几分邪性看着杨苹,“说吧,要和我谈什么?”
杨苹放下咖啡杯,单刀直入:“谈淡江锦瑟。”
毕竟是年轻,当崔傲天听到江锦瑟的名字时表情怔了一下,眼神也快速地闪动几下,接着他又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身子往后摊靠在沙发上。
“江锦瑟是谁?不认识。”
杨苹淡淡地笑了一下:“小天,你知道什么叫微表情吗?刚刚你的微表情就告诉我你不仅认识江锦瑟,而且还很熟悉,至于熟悉到什么程度,我希望你如实相告。”
崔傲天耸了耸肩,选择了沉默。
“你想让江锦瑟死得不明不白?不想替她讨回公道?”
崔傲天依然不吭声,双眸幽深地看着杨苹。
“你也不想帮赵敏减轻罪罚吗?还是说你心里已经做好了牺牲赵敏的准备?”
杨苹的话让崔傲天的脸微微沉了几分,像似犹豫,像似挣扎,片刻之后:“告诉你可以,但是……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权当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出了这间咖啡厅的门,我便不会认。”
杨苹点点头,“但是你若犯法,我便不会轻易的放过你。”
崔傲天嗤笑了一声,眸子里带着一种轻蔑的神色:“无所谓,你有证据直接抓我坐牢。心若在牢笼里,哪里不是监狱。也许你的监狱我会觉得更自在一些,至少没有以爱为名的鞭笞。”
杨苹的脸色一凛:“阿姨打你呢?”
崔傲天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杨苹的问题,转而悠悠地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之后,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杨苹看着崔傲天,居然有一种朝着陷阱走过去的错觉,心里头说不上来的怪异,可是她还是点点头:“行。”
崔傲天端起咖啡猛灌了一口之后,便开始娓娓道来:
三年前,一家网游公司开发了针对中学生的游戏软件,全面邀请全国中学生参加公试挑战赛,最后的赢家能获得五万元的奖金。崔傲天和江锦瑟都参加了,并且都闯入了最后的十人总决赛。一个为了钱,一个为了兴趣,两个人在线上拼的你死我活,线下却是擦肩而过也不相识。
最后的结果是江锦瑟赢了,为此崔傲天十分的不服气,他总觉得对方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手段,作弊才能赢得了他。为此崔傲天请私家侦探去查他的对手是谁。
私家侦探根据奖金转账的流水号查到了江锦瑟留下的账户,根据账户又找到了慈爱孤儿院。原来江锦瑟赢这些钱都是给慈爱孤儿院的。
崔傲天找到了慈爱孤儿院,在那里他看到了江锦瑟,一个特别特别干净的一个女孩,彼时她正在给孤儿院的小弟弟小妹妹们讲童话故事,耐心而专注。那一刻他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年少的爱情总是那么的简单。
先从做朋友开始,崔傲天通过网络以游戏组第二名的身份和江锦瑟成了网友,线上线下他总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关心着她。
初听闻江锦瑟死讯时,崔傲天正因为一场极限运动导致骨折在医院里已经足足躺了三个月,他不顾看护的劝阻,拖着还打着石膏的腿爬上了医院的天台,锁了门,在天台上嚎嚎大哭了一场。
杨苹定定地打量着崔傲天,思忖着他话中的真伪。
是自己的能力有限,还是他的道行太深,杨苹竟然有一种看不透崔傲天的感觉。
于是,杨苹问:“所以朝陈晨丢花盆,破坏他浴室暖片电路的事情都是你干的?”
崔傲天笑了笑:“我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是不是你去找证据,只要你找到证据是我干的就来抓我。”崔傲天倾身上前,双手摆在了桌子上,两手腕贴合在一起,一副随时等着杨苹来拷手铐的痞样。
杨苹愤愤地咬了咬牙,“你继续说。”
“没证据吗?要知道今天不抓我,也许你也没有机会再抓到我了。”崔傲天收回双手,身子往后摊,靠在了沙发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呈现一派放松的样子,然后接着说:“赵敏获奖的软件其实是江锦瑟的遗作,赵敏虽然从小跟在江锦瑟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编程也有一定的天赋,可是程度和江锦瑟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的。赵敏用江锦瑟的遗座参加了全国编程大赛得了冠军,以此为跳板成功地申请了萃新国际中学特招生的名额。他的目的很简单,一定要在陈晨出国前动手杀了他,替锦瑟报仇。”
“为什么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那是最后的机会。因为陈晨的父亲有黑道背景,所以他出入都有保镖跟着,哪怕是在学校里也是有人保护他的。在加上陈晨一向鄙视特招生,赵敏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他。”
“排演《理发师陶德》的主意是谁出的?”
“是赵敏。就在毕业前的三个月,赵敏找到了我丢给我一个剧本,要我去找班导师提议排演这出话剧。我当时就为他为什么要排演这部话剧。他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只是说那是锦瑟生前最喜欢的一部话剧,但是为了省钱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读书,她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影院。就当是为了纪念她吧。”
“那选角呢?陈晨怎么就演上了图宾?我问过班导师,因为剧本是你选的,所以选角的事情他也交给你来定。”
“一般萃新毕业典礼上的五个节目都是正规生才有资格上去表演的,你知道的,萃新就这样一个虚伪的学校。”崔傲天冷笑了一声,“作为校花的郭奇丽自然而然就是扮演乔安娜的不二人选,杨果也一早就被选定为安东尼.霍普,而最近一直在追求郭奇丽的陈晨表示他也要加入演出,为了和郭奇丽演上一段对手戏,陈晨表示他愿意演图宾。其实,图宾的角色早就已经选定了,但是陈晨想演的角色,没有人敢硬巴着,对方自动退出了。”说着,崔傲天的黑眸突然冷凛了起来,语气也突然变得冷冰冰无比:“就这样陈晨踏上了一条死路,昨晚我一直在想……这算不算锦瑟在天之灵的复仇…..”
“不——”杨苹语气坚定地说:“锦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而自杀,但是有一点我非常的肯定。她绝对不会同意赵敏的复仇,她如此珍爱她的弟弟妹妹,又怎么舍得让他们为了给自己复仇而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样的复仇,代价太大,锦瑟如此心善,在天上看着也会伤心流泪的。”
崔傲天抬头,沉默地看着杨苹,修长的眼睛里闪动着一抹淡淡的粼光。
静默了一会,杨苹突然倾身向前,双手压着桌面,面露郁色:“最后一个问题,你在事发之前就知道了赵敏的计划了,是不是?”
“是,或者不是,重要吗?”崔傲天轻轻地一声嗤笑,“你有证据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杨苹冷冷地说:“若是你有份参与其中,我希望你去自首。”
“自首,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为什么要去自首。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问赵敏。我顶多是个知情不报,可是知情不报又不是包庇罪,法律都定义了这不算罪。”
杨苹突然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出国?”
崔傲天谄笑了一下:“应该很快吧?会舍不得我吗?”他的眸子闪动着某种复杂的幽光,好似期盼,又好似挑衅。
杨苹轻轻地耷了一下嘴角,冷峻地说:“我不希望你犯在我手里。你若犯在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你还年轻,以后的路很长,我希望你能走一条对的路,也不枉费你哥哥对你的一番用心。”杨苹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
提到哥哥,崔傲天的脸也跟着一下子冷了下去。
“现在换我提问了。”
“你问吧。”杨苹也想听听他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更想深刻地了解一下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曾经十分体己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前提依然是你驾驶着一列火车,火车的煞车依然是坏的,而你最亲,最爱,最重要的人就站在火车车轨的前方,他并不知道这列火车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朝着你微笑,朝着你招手。而这个时候车轨还有一次改道的机会,只是另外一条道上站着五个不相干的人。你会怎么选择?”
“你不觉得你提的这个问题很残酷吗?也不现实吗?”要么撞死最爱的人,要么撞死无辜的人,这个孩子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样的状况,居然会问出这样一个残忍的问题来。
杨苹下意识地问出口:“伯母经常为难你吗?你在崔家过得不好吗?崔明浩都不管吗?”
她素来知道崔傲天不受崔家伯母待见,有时候明浩不在,伯母甚至会虐待傲天,所以每次明浩要出远门的话,他总是会把傲天放在她家交给她照顾。所以她跟傲天也有过一段非常亲密的日子,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只是后来因为她和明浩的关系断了,两家人也渐不来往了,这才生疏起来的。
崔傲天摇摇头,嘴角挂着一抹不屑:“没有,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了。”
“长大了更加应该有担当,不要让爱你的人失望。”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不能单纯如故。
突然,杨苹想起了傅源在舞台上说的一句话,“人之所以要长大,是因为上帝赋予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同的责任督促着我们成为不同的人。不管肩膀上的负担有多重,只要你不倒下,你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失望?”崔傲天又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深深地,杨苹吐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
杨苹刚推开咖啡厅的门出去,一个人便从咖啡厅的拐角柱后走了出来,缓缓走向崔傲天。
崔傲天抬头看着来人,嘴角轻蠕,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眸光无力地垂了下去。
来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飞机票放在桌子上,然后推到了崔傲天的面前,“下午的机票,人先过去,学校我会尽快给你联系好的。”
崔傲天抗议地喊道:“大哥——”
“马上走。”崔浩明依然是一脸的儒雅,但是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崔傲天抽起桌子上的机票,夹在手指间,轻轻弹了一下:“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崔明浩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搭在杨苹刚刚坐过的位置,真皮沙发上还带她的一丝余温,空气中也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放弃杨苹,你后悔过吗?”
崔明浩的脸僵了一下,忽地又渐渐一笑,笑容极尽苍白:“人总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后悔,现在还没有时间,也许等到老的时候会吧。”
“我看得出她还是爱你的,你其实还有机会挽回。”
崔明浩的双眸突然阴沉了下去,嗤笑了一声:“你懂得什么是爱吗?”
崔傲天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手中端着的咖啡漾了一些出来,他在崔明浩的眼里居然看到了绝望。
哪怕是六年前他被迫和杨苹分手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
不绝望是因为一丝希望尚存;绝望则是因为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崔明浩微微敛眉,语气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你选择了。”
崔傲天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握在手中的飞机票就像飘零的落叶一样抖动了一下,静静地,转身,他离开了咖啡厅。
看着崔傲天离开时落寞的背影,崔明浩的心无比的沉重。
崔浩明端起桌子上那杯杨苹喝过的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眉头紧蹙。
好苦,她什么时候换了口味,居然喝上了黑咖啡。记忆中,她的口味和她的人一样纯甜。
放下咖啡杯,崔浩明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衬衣和领带,然后走出了咖啡厅。
三十五楼还有一屋子的人等着他开会……
“叮当——”咖啡厅门上的铃铛再一次响起,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只是物是人非矣……
人为什么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