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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敢出声,用那种带着怀疑与恐惧的眼神,看着那个朝着棺材走去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粗麻长衫,浑身素净,看过去就像是在为棺里的人披麻戴孝一般。
村里的人不认得他,但温霖认得,那有些消瘦却高大的身形,扎在脑后的松散黑发,冰冷的眉眼和身上的戾气,还有一把不论晴雨都始终撑开的白色油纸伞——是穆阴司。
只见他走到那口棺盖打开的棺材前,静静的看着那之中躺着的古梵。
古梵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雨水落进她的眼睛里,又流了出来,混着脸上干掉的血迹,仿佛眼眶里溢出了殷殷血泪。
穆阴司将伞举过头顶,遮在古梵的身上,接着他伏下身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古梵擦掉了脸上的那些血水。他看见了古梵脖子上被人切开的创口,也看了古梵那被人斩断的右手,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冰冷,波澜不惊,仿佛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办法触动他一般。
温霖告诉了文阿娘,那是古梵的丈夫。旁边的一个村妇听了去,便低声念了一句,说那穆阴司真是无情无义,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娘家人手里这么久也没来看过几次,如今妻子惨死都没个一言半语的,连哭都不会哭一下,真是可惜了小幺那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嫁了一只白眼狼。
旁边的村民们听到了,也小声的附和着,似乎就这么断定了下来,认为穆阴司是个薄情的人。可是温霖知道这并不是事实,他看见了,穆阴司那隐隐用力的、暴着青筋的手和脖颈。
穆阴司是最不能接受的那一个。
温霖见过穆阴司给古梵套上脚环的样子,也见过他那时候陪着古梵一起放天灯的样子,和古梵在一起时,他不但神情不再冰冷冷的,就连眉眼也难得的都变得柔和,仿佛他手里牵着的、怀里拥着的,是人间的无价之宝。
将死之人,只是疼痛一时,而活下来的那个,却要疼痛一世。或许对于穆阴司来说,更久,几百年几千年,就这样一直悔恨的、遗憾的痛苦下去。
过了许久,穆阴司张开手,轻轻的帮古梵合上和眼睛。接着他又俯下身子,伏在古梵的耳边翕动嘴唇说了些什么,最后,他直起身子,右手稍微一用力,合上了棺盖。
雨开始转小了一些,但是空中依然电闪雷鸣。大家就这么低声窃窃私语着,直到穆阴司转过身子,撑着伞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他一直走到村长的面前,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叠钱币交给了村长。
他让村长每个月都让人上山送一次祭品,至于祭品的东西每个月都会送到村里,只要有人负责跑这一趟就行了。他还让村长把古梵他们好好安葬了,棺材入土后不要把土填实,但是要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古氏”两个字,其他什么都不要。
穆阴司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暴戾与死气,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村长年过花甲,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多了去了,当下也知道穆阴司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再说那一家子,对村里的人都非常好,现在遇上这种事,安葬他们本就是应该的。
在看见村长点头,并跟他允诺了一定会做到他要求的事情之后,穆阴司才微微侧过头,看了温霖一眼,最后将目光汇聚到温霖拽着那半块长命锁的手上。温霖不自主的紧了紧握在手里的东西,眼神有些木讷的看着穆阴司。
他本以为穆阴司会找他要回那半块古梵的遗物,但最后穆阴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撑着伞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离去了。
这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穆阴司走后,村长便招呼了那几个汉子继续挖土坑。刚才的一场暴雨过后,泥土软了很多,挖起来虽然总是溅出肮脏的泥水,但是却非常容易。大家终于挖好了几个大坑后,才松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
之后,他们便几个人合力着,把一口口棺材放进了土坑里,然后一铲一铲的往上面填土。他们按照穆阴司的要求,没有把土填的特别实,至于穆阴司提过的石碑,他们要回镇上去工匠专门雕刻。
安葬完之后,村妇们在周围摘了一些野花放置在坟上,之后大家呆了一会儿,便陆续下山了。
那天回去之后,村长就让人去了镇上,而温霖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又去了一趟那院子。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遍,摸了摸平时守琰经常靠在上面抽烟的干草堆,还有古梵常坐的那张摇椅。之后他又进了屋子,去厨房里看了看,那煤炭灶上还放着药罐,温霖打开时,里面溢出了一股熟悉的药味,那是平时古梵喝的药,虔峦和岱若今天还没来得及重新炖一遍。
他去了虔峦的那间房里,以前他经常跟着虔峦在这里写字,虔峦的书法非常好看,那是他羡慕不来的。他走到桌前,拉开房间里唯一没有上锁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上压着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上用非常熟悉的小字写着“温霖,收”。
温霖愣了愣,没有想到虔峦写信给他,他立刻拆开信封,里面有七张信笺纸,上面都是不同的字迹。那是云将、虔峦和守琰他们几个人给他的绝笔。
温霖一张一张的看了过去,都是一些他们交代的话语,那全是对他的祝福,以及希望他能忘记所有这些关于死亡的记忆。最后古梵的那张,上面没有什么留言,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占了一整张纸,写着“梵”。
古树繁花,梵梵而生。这是古梵的名字。
他愣了很久,迟迟都没能从这些绝笔书中回过神来。许久,他重新收起了那几张纸,折回信封里。他看着信封上虔峦的字迹,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落在信封上,将墨水晕染开来。
过了一会,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檀木盒子,将信封和盒子都揣进怀里,然后不舍的看了一眼这屋里的一切,走出院子去了。他才刚走出院子没多久,便闻到了一股烟味,回过头时,院子已经烧起来了。
他楞在原地,看着那个院子和屋子的火越来越大,最后村里的人都赶了过来,开始提水灭火。他依然一动不动的,只是默默收紧了怀里的东西,木然的看着眼前衰败的一切。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七年来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将连同这烧毁的房屋与怀中的绝笔一样,彻彻底底的成为自己心口上一到难以愈合的伤口。
永生不能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