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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十四年。
唐玄宗整日与杨贵妃厮混于内帷,不见年少励精图治,放权于奸相杨国忠,宠信胡儿安禄山。
奈何番邦鄙民生性乖戾,纵多感染亦不见其动容。
是以,战乱兴起既在意料之中又为突如其来。
此战漫长不甚漫长,却规模宏大:烽烟战火,劳民伤神不多说;麾下天策将领死伤多半,诸下其余九大门派竟是覆灭大半,自此不再声闻当初辉名。
君王昏庸,奸臣当道,叛乱潮起,战火烟云滚滚,却杀不尽天下奸邪佞臣!
何其之可悲,又何其之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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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陌无桑拖着一条残败的腿,靠着手中破损不堪的长|枪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拄着拖着到了一株高大的槐树下。
这株树是金枝槐。
看这粗壮的树干和高挺的树身,猜来大概也是有了上百年的风光岁月。
陌无桑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搭在自己握枪的右手上。
她左手手腕上铁质的护腕在战场的刀枪厮磨间将近全部毁坏,肩膀上的护臂也在马上将敌方将领挑下马的时候被身后的人偷袭削掉了一半深深地划开了皮肉,所幸伤口虽深却偏离了静脉,粗养个一两天大概就行了。
只不过她的右手却因为握枪的力度太大和握枪的时间太长导致了细微的痉挛,现下还得用着左手将黏在枪杆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陌无桑将不论何时都挺得笔直的背靠在树干上。
她从容不迫地用还隐隐颤抖的左手撕下了右手手臂上皮甲之下的布料。
可怖的伤口被潼关之外的风吹拂了一天一夜已经化了脓,有些甚至于衣服黏连在一块,根本扯不开。
陌无桑却老神在在,对这惨状置若未闻,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
她慢条斯理地曲起没有受伤的左腿,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打造小巧的匕首看也不看就往自己的左手挥去。
陌无桑的动作迅速而决绝,精准得只将黏连着衣服的那一层皮肤剜去。
接着,她又从腰间一条磨损严重的白玉佩带里勾出了一个小葫芦;用牙齿咬下了葫芦塞,陌无桑就将口子对准了自己的伤口将里面的烈酒一把撒了下去。
高纯度的酒让原本就面色煞白的陌无桑额头上更是多了一层薄汗,只是作为一个天策,作为一匹保家卫国的东都狼——她有什么受不了的!
天策儿郎,本就该红驹一匹啸东都!
陌无桑仰天无声长笑一声。
蓦然间,她只觉得身上的伤口都随着这一笑的豪情付诸流去。
突然,陌无桑偏过了头,深沉的目光越过透明的阳光落在了牵着马静静地看着她的少年身上。
她微笑:“你来了。”
许久未曾说话的声音扯动起来还带着咳血的沙哑。
不待陌无桑咳上几声,对方瞬间便已出现在了她身边。
被他松开缰绳的马儿也乖巧地跑了过来,打了个响鼻,凑近了陌无桑用没有沾染血迹的那一面蹭了蹭她的脸。
陌无桑笑着单手将马儿的头搂在怀里:“好胭脂,那个叛军首领那一脚你踹的实在是妙!”
话毕,她却又咳了起来。
身旁的少年将她揽进了怀。
陌无桑却将他往外推了推:“咳,我身上血腥味浓的很,当心呛到你。”
“不怕。”
少年的声音清越淡漠,透着冰雪一般的寂寥。
他伸手又将陌无桑抱紧了怀里。
陌无桑静静地看着他,她想:这样的少年定该是同纯阳那些白衣染雪的道长一般住在白雪皑皑的华山之上,与冰雪行武,与大道同醉。
然而这念头终究只是在脑海中一个闪现,便就让陌无桑不再念想。
陌无桑笑着将怀里的马儿往外推开,轻声道:“若是不怕,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着,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被一枝利箭对穿的右腿,骨头挤压的痛感让她再度淋了一头冷汗。
少年见了,目光隐隐暗沉了下去,渐幽渐深。
陌无桑咬牙笑着:“别气。对方刺穿了我的腿,我也取下了他的首级——说来,还是我赚了。”
少年默不作声。
“阿哑莫气,我——嘶!”
声音突然转急,原是对方伸手按住了已经凝涸的伤口周边的穴道。
陌无桑咬着舌尖痛呼出声;舌尖被她咬破渗出了鲜血,铁锈般苦涩的味道倒是唤回了她的几分理智,“阿哑,轻点。疼。”
被叫做“阿哑”的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软:“你先前喊疼都是咬着我的手。可我现在要为你处理伤口,没有空出来的手,不然我陪着你说说话也是好。”
陌无桑露出了像是要哭了一样的笑容道:“算了我不疼了。阿哑,你动手吧。”
阿哑看了她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他撩开了陌无桑的蔽膝,用她放在手边的匕首挑开了浅色的围裳,熟练地从腰间摸出小瓶的金疮药,拔了塞子倒了粉在陌无桑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而后,他目光一沉,手一用力,猛地拔|出了那支羽箭。
还好阿哑已经先点了她伤口处的穴道,让疼痛苦楚减缓了不少,而陌无桑却依然被疼的一头汗水。
她似苦中作乐又似自娱自乐般的指着自己得伤口苍白地笑了:“阿哑,你看,我都能从这个洞眼看到底下的土地了。”
“不要胡说。”
听了她的话,阿哑却蹙着眉。
陌无桑偷偷瞄眼看着他,见他脸上无一丝喜意,不由叹了口气道:“我都如此费心逗你开心了,你却连个笑脸都不肯给我。”
阿哑又从腰间拿出了一小卷缠起来的绷带,接着他脱下了外套搭在地上自己坐了下来,又伸手将陌无桑受伤的右腿小心翼翼地抱到了自己伸直的腿上。
陌无桑见他动作谨慎,不由失笑道:“左右不过是小伤,何必紧张兮兮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阿哑却是半分面子都不给,拆台道:“一箭穿透了小腿,所幸位置与腿骨差了不少,不然这小伤可真得让你半生床榻缠绵从此无法疾走。”
陌无桑的表情颇为讪讪。
她与阿哑有着近十年的交情,听他这过于冷淡的语气也是知道他生气了。
阿哑将手中的绷带展开,为她一圈圈的缠绕好伤口:“这样,你还觉得是小伤吗?”
陌无桑苦笑:“阿哑这般的牙尖嘴利,我自叹弗如。”
阿哑不说话。
在为陌无桑包扎好腿上的伤口后,他微微探起身,抱起了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毫无烟火的长|枪。
长|枪锐利,而如今枪头却已磨损大半,系在上头的璎珞穗子也已经在刀光剑影中只剩皱巴巴的一缕了。
陌无桑见阿哑看着它,也低下头去看了一眼。
而后她转开眼睛,叹道:“这把枪总归是废了。”
“会好的。”
阿哑将这柄长|枪握在手中,“让叶明给你修修。会好的。”
陌无桑噗嗤一声笑开了:“叶小明那家伙也很忙的。你以为他整天呆在铸剑房候着铁炉子呢——好歹是个藏剑山庄出来的,总是要在战场上走一遭的,哪有什么功夫把这柄枪重修一番。再说了,我也知道它的寿限是到头了;陪了我二十多年,总归是……让它好好地走吧。”
说到这里,陌无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涩涩的。
这杆长|枪从她周岁那年就被武痴的父亲送给了抓阄抓到了缩小的长|枪的她,风风雨雨陪了她数十载都不离不弃,陌无桑视它为之交好友,为无血缘的亲人,甚至是最为亲密的恋人——它陪她泛过岁月的涟漪,陪她暮暮朝朝年年岁岁……
只可惜,它终究还是没能陪她在垂垂老矣时尘埃落尽。
陌无桑仰头,忍回了眼泪。
她侧过头,对着阿哑微笑:“阿哑,到时候络子再给我编一条吧。”
她枪头的璎珞穗子是阿哑编的。
当初她随着天策出兵时阿哑双手送上这么一串络子,她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个手巧的小姑娘托了阿哑给她送来的。后来知道了是阿哑在编坏了数十个次品后得出的最终成品她才笑了两声,当下给挂在了上头。
阿哑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他是陌无桑一次出门捡到的。
虽然用捡到这个动词着实奇怪和无礼了一点,但是不得不说孑然一身无依无助,那时候还半句汉语都听不懂的阿哑确实无比符合;也因此,陌无桑叫了他“阿哑”。因为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不会讲话的。
若不是看了阿哑与她如出一辙的黑色头发和白皙的皮肤,陌无桑真要以为这是个外域人或是五毒教的。
但即便如此,阿哑那一头碎发也显眼得不得了;虽然,衬着他确实清秀好看,面冠如玉。
看到阿哑点头,陌无桑不由得又笑了。
她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抿着嘴脸颊微微陷下去的时候显得很是可爱。
阿哑神色闪动。
陌无桑接过了他手中的长|枪。
一边静静呆着的马儿心有所动,神色温顺地凑了过来。
陌无桑顺手为它捋了捋乱了的马鬃。
被叫做“胭脂”的里飞沙半是惬意地闭上眼打了个响鼻,喷洒出来的热气倒是糊了陌无桑一手。
不过陌无桑也不气,握着枪哈哈笑了一声。
阿哑将她搁在自己腿上的受伤右腿又抬起放到了地上。
从地上捡起来被垫着的外套,阿哑把衣服铺在了胭脂冰凉硌手的马鞍。
他弯下腰,抱起言笑盈盈的陌无桑,轻声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好呀。”
陌无桑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