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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新婚夜的闹鬼之事,仲宁对云嫣越发不在意起来。不出两年,又连纳两房小妾,云嫣在侯府中的境遇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几乎有如最下等的丫鬟,甚至,连丫鬟都不如。这晚,她木愣愣地坐在屋子外间,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男女嬉笑声、喘息声,和着窗外的细雨声、风声,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从前云雅常念的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
还没待她默默念完,里面唐仲宁的的声音迭迭传出,“贱人,还不过来点蜡!快点!”云嫣身上一阵发抖,即使她已沦落至此,他也不能这样折辱于她!她不动,帐中又传出娇柔低笑,“燕家大小姐又摆小姐的谱了?二爷……唔,好重,轻……慢点。”云嫣捂住了耳,可挡不住仲宁喘吁吁的声音直刺耳内,“什么大小姐?燕继棠拿她作价三千两硬送过来的贱货,小姐?”床板又是一阵急响,“连我们家最下等的丫鬟都不如。”
女子发出一阵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的声音。仲宁一面大动,一面大声嚷着,口气不善,“贱人,再不过来,小心明天下不了地。”下不了地?这样的日子还少么?初时她为了脸面,还能半遮半掩的递消息给娘说是夫妻恩爱,可是后来,日子一长,任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每一次他都是往死里折腾她,没法躲,没处躲,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她惯了,他却不惯,三五天就想出个新法子来折磨她。点蜡……这是最新鲜的,也是最伤人的。
云嫣拿起烛台,灯火映照着她苍白脸色,好像是个鬼影,悄无声息地挑开床帐。里面仲宁仍在卖着力,健硕的身躯,肌肉线条分明,薄薄的沁出一层汗,更显出别样意味。半晌,他回头,剑眉乌发,仿佛仍是最初那个让她心动到不惜杀死自己姐姐的男子,而不是那个日日折磨她、羞辱她的唐仲宁,她的夫君。“看什么?快点!”仲宁故意几下用力,身下那女子娇喘着,柔美的身躯好像化成了一条蛇,紧紧缠着他,“二爷,快给人家嘛,爷……”
眼前人疯狂扭动着,厮缠着。云嫣闭紧了眼,每时每刻,她都希望再次睁开眼眸时,她仍是燕家的女儿,嫁给他的是她的姐姐,受他凌/辱的也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她的衣裙簌簌而颤,执着烛台的双手也跟着不断抖动,蜡油一滴滴滚落,像是她的泪,血泪……突然一阵风过,吹起的床帐后似乎又多出了一个人影,窈窕身形;散落垂下的乌发;怒睁的圆眼;还有那直直伸出的双臂,似乎是要来掐她,掐得她喘不过气……
云嫣“啊”的一声惨叫,蜡油连串滚落,生出一股子皮肉焦灼的气味。仲宁猛地一顿,身下女子但觉快意骤消,不乐道:“二爷,怎……”仲宁赤条条抽身站起,回手就是一巴掌,“贱人,你想烫死我是不是?”叮呤当啷,飞出的烛台正撞上蓄水的铜盆,翻洒一地的清水到处蜿蜒。云嫣吃不住力,一跤跌坐在床边脚凳上,“没……没有!”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脸颊上也现出几道红印,可眼前人仍是毫不怜惜,反而将怒火燃得更旺,“没有?没有你又乱叫什么?还不是存心不良,有心惹事?”仲宁才刚未泄的火此刻全都泄到了云嫣身上,“你们燕家人都是如此,好声好气的给你们脸不要,作死作活的非要把女儿嫁进来,为什么?为的还不是以后生计,好要我们侯府拉扯你们燕家?”伴着他的话语,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猛打胡踹。云嫣蜷紧了身子,翻来覆去的只是两个字,“没有……没有……”
床上那女子无所事事,裹着被子趴在枕上娇声道:“二爷,仔细手疼。我想……我想姐姐也不是有意的,她是心里难受,一时失手罢了。”难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人欢好,亲手点蜡为他们助兴,起初或许是刺心难受,但是眼下,惟余麻木……仲宁看她不辨,似乎是默认,“嗤”地一声冷哼道:“她有什么难受?有吃有喝,不用跟着他爹娘挨饿受冻,还有脸难受?”锦帐中传出吃吃的笑声。云嫣不言,只抬首等着仲宁,眼神怨愤。仲宁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起道:“看什么看,我说错了么?你有的吃、有的穿,难得还有我疼你,再能有什么不知足?”
笑声越发刺耳,听在云嫣耳中是痛心,在仲宁耳中却是称心快意,“不识好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告诉你,养你一个可以,养你全家不行!”
“没有,我没有!”云嫣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我没想过,也没拿过你一文钱!”
“没拿过?没拿过的话,你燕家那几口人怎么还活着?是靠你老子赌来的还是你弟弟嫖来的?”
满屋子里都是笑声,娇媚的,放肆的,和着自鸣钟的滴答声响,云嫣只欲晕去。钱,还是为了钱,嫁入唐家是为了钱,而唐家这么厌她也是因为钱吧?“我哪里有钱给他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啪”地一声,又是一记清脆掌掴。仲宁还觉不够,狞笑着扯住她的发将她往墙上猛撞,“我对你还不够好么?顾不过来?嗯?有什么顾不过来?”
外面的雨似乎已经止了,整座侯府比之前更为安静。遥遥的更鼓传来,床上那女子媚声唤道:“二爷,还是睡吧,仔细明天肝火旺,手也疼。”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手不疼,仲宁又连挥了几下,转而又抬起了脚。云嫣抱头抵挡着。她已不觉得痛了,什么都不能让她痛了。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血雾,鬼影在其中闪烁,不时还有几声谩骂,时远时近,“贱人!有本事当初就别搅黄了我的婚事,强要嫁进来。”“既然进来了,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云嫣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盯着一个方向。那里烛台铜盆翻倒一地,可是有一星火点却在慢慢燃着,沿着垂下的床帐向上爬着。他们都没有看见,一个正打她打得兴起,一个正看白戏看得兴起。云嫣“嗬嗬”几声,唇边竟绽出一抹笑意。仲宁愣了愣,忽然又往她身上来了一脚,“疯子!”
他回身,正看见隐着的火点突地熊熊窜起,燃着了大片水墨绫帐。床上那女子尖叫着,胡乱裹着被子就要往外逃。仲宁一边唤人,一边想要去找水灭火,谁也没顾上伏倒在地的云嫣。昏昏沉沉间,云嫣拖着身子靠上墙角。雨已止,风渐起,火舌吞噬了那张木雕大床,直窜上头顶房梁。浓烟滚滚中,下人们心急火燎地奔进忙出,按着指挥抢出珍玩,又运水进来想要止火。
已逃出屋外的仲宁站在窗下,随手披上一件递上来的夹纱袍,“桌上那对绿波瓶抢出来了没有?”那女子裹着被,倚在他怀里道:“还有墙上那幅《双艳图》,是我去岁生辰时,二爷送我的呢。”仲宁搂得她紧了些,“这有什么打紧?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幅就是。”女子娇声不依,“再有也不是原来那幅了,我就想要原来那幅。”“好好,”仲宁瞥了眼刚抢出的绿波瓶,又道:“听见了没有?还有那幅画。”
下人们喏喏答应着才要转身进去,里面扑火的几个小厮白着脸冲了出来,“二爷,里面火太大,怕是拿不出什么了。”“废物!”仲宁看着那贪婪的火舌,遛了一眼院中那些黑灰着脸,不断奔走的下人们,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贱人呢?”
云嫣在浓烟中剧烈咳嗽着,烧毁的悬梁瓦砾不断在落下,砸在脚边,掉在身上。她想出去,可是没有力气;想呼喊,那令人窒息的烟气让她张口只有咳嗽。有些不甘,这三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看来终于有了了结,没有人会在乎她,一对花瓶,一幅画都来得比她重要得多。也是,败落人家的女儿,腆着脸定要他步步高升的唐仲宁履行旧约,他不快,他们侯府中也没有一个人乐意。原定的驸马爷啊,生生叫她毁了他们成为皇亲国戚的大好机会,谁会乐意呢?
那些下人似乎放弃了这间屋子,只在外围撒着水不教火势蔓延。院里吵吵闹闹的,似乎侯府中人都集聚在此。
“仲宁,你没事吧?”
“没事,娘。”
“让我看看……好,没事就好。”
“二爷,我家小姐呢?”
一阵死寂。云嫣无力的看向窗口。她错了,还有一个人是在乎她的,是不是?窦弯儿,她从前待她不够好,以后……
窦弯儿似乎从众人脸色中发现了什么,返身就要奔入火场,“小姐,小姐你在哪里?答应一声!窦弯儿来了,小姐!”
仲宁一使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立刻架住了她,“别去,你进去不是寻死吗?”
“放开我!小姐,我家小姐还在里面……”
“你家小姐自己放了这把火想要烧死我和梦如,没想到我们逃得快,她自己倒给困在里面了。”
“小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放火,更不会想要烧死姑爷和如夫人。”窦弯儿挣扎着,口气中却有着那么一丝不确定,“不,不会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家小姐……”终于站直了身体的梦如从鼻间哼出一声,“好厉害的手段,好毒的心!”
云嫣咬碎银牙,他们竟敢这样毁她,竟将这纵火的罪名扣到她的头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爬起,肆意弥漫的火舌却已将她围拢,舔着她的发、烧着她的衣、烤着她的心。“咳咳,咳咳!”退缩着蜷成一团,云嫣正待闭目就死,那燃尽一切的火舌陡地窜高,像是火蛇吐信,又像是上元节上满布夜空的烟花,绚烂至极。
“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对不对?”望着从绚烂处走出的人影,她瞪大了眼,两手虚空地想要抓烂那人的脸,“是你害我,每次都是你害我!”
云雅冷然一笑,“害人害己,若不是你自己,也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胡说!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我,每次都来装鬼吓我。”
“若非你自己心里有鬼,看见我又何必害怕?”云雅环视着整间屋子,“三年,我在这里竟也待了三年,是时候该走了!”
云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往前一扑想要拽住她的衣摆,“别走,你救我出去,我要告诉仲宁,都是你吓唬我,我才……才不能称他的心。”
云雅笑意更冷,看着她抓住满手的火舌,“你到今天都没看清楚,不是我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还有唐仲宁,真正称他心的,只有他自己。”云嫣凄厉惨叫,看着云雅在火光中消失,“燕云雅,你别走!有本事你在人面前现现形,让他们知道我没有说谎,你就是个鬼,讨厌鬼!我恨你,下次要再让我遇见你,我不会毒死你,我会烧死你!哈哈,烧死你,燕云雅,恨死你!”声嘶力竭,最终随着那屋子化为一团青烟,仲宁搂着梦如早已走了;下人们摇头叹息,只说她临死前疯了;只有窦弯儿伏在地上,望着那断壁残垣,眼角沁出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