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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帝十年冬月,宠妃燕氏云歌被查有*宫闱之嫌,帝妃失德,本应处死,念苏家百年守护有功,削去妃位,禁于冷宫,以儆效尤。琛帝贤德,然罪妇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燕氏云歌,贱籍女子之女,罪妇也,于琛帝十一年元月发动后宫之乱。十万反军,兵临城下,竖子之心,其可诛也。
……
骠骑大将军萧以铭,先破敌于城下,后取敌首于万军之中,斩杀罪妇于乾清宫内。勇谋无双,镇压反军,救主有功。
……
琛帝十三年,帝退位。太子慕容培森龙姿凤章,贤德有礼,知《春秋》,学《礼记》,受天命,承万民,于同年三月继位,年号天启,开创天启盛世。后人称之天启大帝。
——《九州志·百国战事·慕容王朝传》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当朝皇帝喜欢柳树风姿,京城中柳树随处可见,京城又正值春季,平日都是柳絮漫天飞舞。
可是今日,却不同,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打湿了檐牙高啄,打湿了青石地面,打湿了,来来往往的油纸伞。
人们撑着油纸伞,踩着木屐,提着长袍,在雨中穿梭。他们的表情安然而祥和。
他们在享受这春雨。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朗朗的读书声从红砖绿瓦中传出。
红砖绿瓦外,树木掩映处,有两个身影长长伫立,看着学堂里面的情景,眸中笑意更甚。
稚子之声如天籁一般美好清澈,令人心生愉悦。
再读了一刻钟左右,台上先生轻轻一点头,十几个幼童一窝蜂般地从屋中涌出。
但即使是最顽劣的孩童,再见到学堂外的两人时,也都乖乖地叫了一声。
“参见太上皇……”
“参见萧将军……”
慕容琛摆摆手,那几个孩童就如蒙大赦一般,轰地散开。学堂外面,早有各家的家丁,来领自家少爷回府。
但仍然有一个幼童,目露星光,留在学堂里,恭恭敬敬地朝先生一拜。
“敢问先生,此诗下阙何意?”
明明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模样,行事说话却如老学究一般,让人忍不住要发笑。
那先生捋一捋自己的胡子,正要作答,门外却传出一个声来。
“下阙之意,是行人在墙外听到了墙里佳人荡秋千时的笑声,不禁暗生情愫。可是等到佳人远去,笑声不再时,只余他一人怅然寥落。”
“多情总被无情恼啊!”
发话的人,是与萧以铭在学堂外站了许久的慕容琛。
“你说是不是啊,萧将军?”慕容琛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织锦衣衫,笑着转头向萧以铭道。
萧以铭沉默不语。他今日打扮也是不凡,一身黑金盔甲显得他身量更高,也更为英挺。
但是这不能让他身上的寂寥之意消去半分。
“有情之人,却是因无情人的一举一动,乱了心扉……”慕容琛见萧以铭并不答,也不逼他,只是长叹一声。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萧以铭听的,还是给他自己的。
幼童思量一会,仍道:“皇爷爷,子思仍有一事不解,可否请皇爷爷解答?”
“你说便是。”
“上阙曾言,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不是在规劝人要放下,莫要因小失大,因此失彼吗?”
慕容琛一愣,萧以铭也将目光放到了这个小皇子身上。
“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无芳草……这话不错……”
“但是……慕容子思,你还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那样一个人的话。你会发现,人世间百般美景,千般美色,都为他失色。无论在遇到多少出色的人物,也不会再激起你心中半分波澜。”
“无论那人,会不会,因你停留……”
慕容琛的声音低沉,仿若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落在慕容子思的心底。
慕容子思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他现在并不是很懂皇爷爷的话,但是他已经将这话记在了他小小的脑海里。
两人看慕容子思想得出神,便各自撑了伞,悄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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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个人是否会为另一人痴狂?
萧以铭以前不知,但是自从他为斩杀燕云歌,入过乾清宫里,慕容琛的寝殿后,他知道了。
每一寸墙壁,都挂满了画,半空中,也是有一道又一道的线,牵着画卷,轻轻垂下。
那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有欢愉过后的慵懒,有出浴时两颊的晕红,有读书时的浅唱低吟,有写词时的意气风发,也有,犯病时的虚弱……
这屋中,至少挂了上千幅画。
一张,一张,全是他。
仿佛,一不经意间,萧以铭闯入了画的世界,闯入了,他的世界。
这本该是令人心喜的,但是萧以铭,只觉得愤怒,以及无奈。
他愤怒给谁看,昔人已乘黄鹤去。
他只是无奈,多情总被无情恼。
而苏云歌,就坐在龙床上,就坐在这堆画的中间。
她抬起头,美艳的脸上尽是笑容。
她的手划过一张又一张的画。
每经过一张画,她脸上的笑容就浓郁一分。
仿若听到声响一般,她回头,与萧以铭四目相对,随后,展颜而笑。
如一朵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江南的秀丽也不过如此。
她轻轻道,“萧将军,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一片鹅毛一般婉转动人。
“十二年前,河畔边,你我相知,之后,不相见。”
“如今,相见,却刀戈相见。”
“你,要杀我。”
燕云歌缓缓说道。
她指着一幅画像上的人。
“你为了他,要杀我。”
“是。”萧以铭言简意赅。
“可我是他姐姐。”
“他姐姐,姓苏。”萧以铭冷然说道。
燕云歌一愣,好像了然了什么。她惨笑一声,闭了眼,不再反抗。
萧以铭挥刀。
满室血色,血滴溅到一幅又一幅的画卷上,如点点红梅。
他离去,向琛帝请命,镇守边关数十年,不曾回京城。
边陲之上,黄沙满天,风卷残云。漠北城高大的城墙在黑夜中伫立着,如同一尊沉睡的巨兽。
街头,捏面人的老翁摊前聚了许多孩童,拿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面人,笑着,跳着。
一个黑衣身影在不远处望着,摸了摸胸前硬邦邦的两个泥人,转身离去。
他守着这漠北城,为自己,为慕容,也为……他。
他在回京城后,曾去过苏相府里。
苏大人很是和善,只是,好像比离京前,老了许多。
他是想,代苏迁奉养老人家的。
可是后来,他杀了燕云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苏相府。
苏相的一双儿女,儿子死在萧以铭怀里,女儿被萧以铭亲手斩杀。
他不能进,他做不到。
苏相仿若也是知道他的想法的。
燕云歌死后七日,苏相自请辞官,告老还乡。
只带着儿女灵位,和一个忠心的老仆人,回了苏家祖房。
他们出发在一个清晨,悄悄地,踏着晨露离开。
不惊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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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九年,太上皇慕容琛驾崩,举国同哀,街头巷尾,尽缟素。
琛帝驾崩前日,夜。
慕容琛靠在榻上,形容枯槁,目光怔然。
他怔怔地看着床头的一团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晕染开来,分不清写得什么,也只有……开头那三个字,分外醒目。
“林一启。”
慕容琛叹息,他榻边,跪了一排又一排的太医。
“臣……”跪在最前面的老太医颤巍巍地,好像要说些什么。
慕容琛打断了他。
“无妨,孤的身体,孤知道。”慕容琛已经几日不进米水,嗓子干哑,连说话也如撕扯一般。
他而今也不过是不惑之年,双鬓却早已漫出了斑斑白发。
他的双手依旧保养良好,没有皱纹,但是皮肤,却是干枯的。
对于一个曾经日理万机的帝王来说,生命,到了中年,也差不多该走到头了。
无论是愤怒,还是悲伤,都无法抗拒的离去,死亡。
何况慕容琛很看得开。
他当皇帝的这十三年里,对慕容王朝,只有功,并无过。
这半百岁月里,该经历的痛苦,该享受的快乐,也都经历完了,享受完了。
他曾醉卧美人膝。
他曾醒掌天下权。
他曾经……遇到一个人……一个……无法令他抗拒的人。
如石子击中湖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哪怕最后,涟漪平了,湖水静了,石子沉了。可是那荡起涟漪时的波动,却被湖水永远地记在了心底,而那石子,也在湖下,在湖水心底,静静地,躺着。
惟有那落下石子的顽童,掷出石子后,看着一圈又一圈荡起的波纹,嬉笑一声,转身离去。
永不再来。
他把玩着手间美玉,美玉无暇,温滑圆润。
瑾瑜者,美玉也。
君子如玉,这是他字之意。
然而他终究不是君子。
也许只有,只有,那个人,才称的上君子气度。
可是……左明梓……骗了他。
忽然,那玉从他手中划下,落地,粉碎。
玉屑飞扬。
而室内也传来一声声悲痛而惊恐的声音。
“快来人啊,太上皇……去了……”
从此之后,没有人知道,慕容琛床头,那团被汗水晕了墨汁的信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