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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少年是从何处掏出的那柄刀。
也没有人看见少年手中的刀是如何挥出那道其实并不耀眼的弧线。
那不过是一柄样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寻常剔骨刀,刀身斑驳,锋刃参差,只有那些粗陋而又鲁莽的屠夫在臭气熏天的街市上宰杀猪羊时,才会把它拿在手中,肆意展现在人们眼前。
那不过是一道连门外的昏暗光线都能轻易把它的光芒给遮盖住的微弱刀光,微弱到毫不起眼,甚至就连“英俊少侠”手中那把已经沾染了血污的华丽长剑偶尔流泻出的一抹流彩,也要比它来的更加惹人侧目,
可此时,小龙门里所有人的目光却都被那柄样式简单的刀、那道光彩微弱的弧线给牢牢锁住,再也挪不开半点。
“英俊少侠”低头,在那阵险些让自己痛昏过去的钻心刺痛过后低头,眼神悲痛后悔,却又带着一丝侥幸的希冀,望向自己的右手。
长舒一口气。
还好,他的右手还在自己的手臂上,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被方才那道掣如闪电的刀光砍断,飞离身体。
然而下一刻,待他看清此时自己右手的凄惨情状后,眼神中那的一抹侥幸与刚刚涌现出的雀跃瞬间消失殆尽,英俊脸庞扭曲狰狞如同厉鬼,凄声惨叫。
惨叫的同时他的心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既不是要握紧手中长剑将那可恶少年一剑刺死,也不是要招呼身后同伴将这带给自己羞耻惨痛回忆的酒肆拆掉扒毁砸成废墟,而是想要挥剑一剑斩断自己的手掌。
握剑的那只手掌。
那已不是一只人的手掌。
白骨森森,皮肉尽去,唯有血肉断口处不断喷涌的猩红鲜血还在顺着手掌骨结的缝隙肆意流淌,不知疲倦收敛的溅落地面。
轰然倒地。
“英俊少侠”已被这炼狱般的恐怖场面吓晕昏死过去。
叫做苏凉的少年却依旧在看着自己手中那柄未曾沾染丝毫鲜血的剔骨刀,嘴角微笑,眼神迷离。
自己有多久不曾在人前用过这柄刀了?
是了,自从小龙门初建时身后那群地痞带人来捣乱,羞辱芸姨,被自己闯入他们的贼窝对他们当时的头领连出十三刀把他削成一副骷髅骨架后,便再不曾轻易动过这把刀了!
可自己又是为何不愿再用这把刀的呢?
似乎想不起这个问题答案的清秀少年眉头微微皱起,一脸痛苦思索表情。
直到他身后来传来一声恐惧娇呼。
终于想起答案的少年一脸苦笑。
自己明明是不想吓着芸姨才决定不再用这柄刀,怎的今天竟破戒了呢?
难道是因为被沈府那帮奴才给打了一顿后,被自己花费四年时间苦苦压制的杀戮心思再次逃出趁机兴风作浪?
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些烦躁念头的少年收起那柄被酒肆中人认作恶鬼凶煞利器的剔骨刀,低头望着昏死在地的“英俊少侠”,那张满脸青紫淤伤看起来稍显滑稽的俊俏脸庞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淡淡开口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什么人?不过是这小龙门一个简简单单的打杂小厮罢了。”
“英俊少侠”无动于衷,身后同伴眼神畏缩如同笼中惊兽,在见到少年并没有要对他们动手的意思后,手忙脚乱扛起地上的“英俊少侠”仓皇出逃。
待他们跑出小龙门,少年转过身向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刀疤青年丢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领神会的刀疤青年一挥手,带着身后一众地痞冲入雨幕,心中暗自冷笑,看来那群外地人是没法活着走出这淮安城了。
见识过如此惨酷画面后,再生不起半丝食欲的一众食客纷纷奔走离开。
小龙门里眨眼清冷如洗。
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沈池收回望向少年的诧异眼神,实在想不出淮安城里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看来以后有必要叫手下的奴才好好查一查这少年的身份。
看着身边奔涌而出的人群,稍稍整理心情,沈池挺着臃肿身躯向一旁的汤如锦笑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等晦气事情,实在是老夫考虑不周,既然这小龙门里已经染了血,想来便不再适合招待大人。如若大人不嫌麻烦,不如再回老夫府上?虽然饭菜可能入不得大人的眼,不过老夫府里还是藏了几瓶好酒的,待会儿定要拿出来给大人压惊赔礼。”
同样眼神闪烁望着少年若有所思的汤如锦微微低头,依旧是那句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谦卑话语:“一切凭国丈定夺。”
转身离开。
一行人重新踏进瓢泼雨幕。
并没有资格坐进马车的褚留牛大步行走在雨水中,一张惯于披着粗鲁莽撞面具的丑陋脸庞上罕见的露出凝重表情,似乎是在回忆方才小龙门里那场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闹剧那么简单的插曲。
一双永远闪烁着或凶狠或暴戾眼神的眸子里绽放出一种从未让人见过狡诈。
褚留牛猛然觉得车厢中那位“义父”的这次淮安之行,绝不仅仅是拜访大幽帝国国丈那么简单,极可能有什么事情是他这位“深受器重”的义子所不知道的,思觉起先前段刀客在国丈府邸中的失态,愈发觉得不对劲。
急走几步,从巨大车厢后方来到正在驾车的段刀客身边,扭头以极其罕见的正经语气向其问道:“段刀客,你觉得方才酒肆里那个少年的刀怎么样?”
段刀客嘴角勾起,冷笑一声:“凡夫俗物。”
眼神奇怪的褚留牛再问一句:“那你觉得他的刀法又如何?”
猛然眯起双眼,随后缓缓放松,段刀客依旧冷笑道:“尚可,只可惜在我手下走不过一招。”
眼神愈发奇怪的褚留牛同样冷笑,戏谑开口道:“我看只怕不止是尚可那么简单吧,要不然为何方才少年动手时,你会不自觉去摸你腰间藏着的那把刀?我可是依稀记得这一路行来,还没有哪个旧青丘余孽值得你去动用那柄被你视若生命的宝贝兵器。怎么,觉得那个少年威胁到你天下无双‘断刀客’的名号了?要不要咱出手,去替你把这个威胁扼杀在襁褓里?”
沉默,唯有沉默。
除了沉默,段刀客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用什么来回答此时看穿自己心思的褚留牛。思及方才那一抹让自己为之惊艳、甚至险些破掉自己几十年刀道心境的刀光,断刀客那只握着缰绳的独臂不觉愈发用力。
仿佛感觉到身后主人罕见心绪波动的四匹神骏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觉察到身旁同僚不对劲的褚留牛没有火上浇油,谨慎瞥了眼毫无动静的车厢,始终看不懂车中“义父”心思的褚留牛低头向段刀客悄声问道:“先前在国丈府上,你听到义父和沈国丈的交谈后突然失态,想来你肯定知道那劳什子的阴阳鱼是什么东西,不如告诉我?”
没有理会褚留牛,平复心绪后的的段刀客重新摆出冰山面孔,专心驾车。
不肯罢休的褚留牛纠缠不休,一问再问。
终于,耐不住耳边聒噪的段刀客见车厢中的钦天监监正并没有出言喝止,想来是不怕被褚留牛知道,冷冷开口:“你可知道天命学宫?”
猛然一愣的褚留牛接道:“自然知道,天命学宫中的理教可是大幽帝国的国教,虽然咱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不感兴趣,可是帝国历朝历代的陛下们却对它感兴趣的很,加官进爵没个止境,不是传说其中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人间圣人?”
似乎对褚留牛能够知道天命学宫感到有些惊讶,愈发肯定眼前这个粗鲁匹夫心思不简单的段刀客又道:“那你可知道在理教之前,大幽帝国的国教是什么?”
挠挠头,褚留牛咧出个丑陋笑容,粗声道:“那咱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咱可还没来大幽帝国呢,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见褚留牛重新披上他那张粗鲁面具,眉头微皱的段刀客厌恶抬头,望着眼前似没有止境的漫天雨幕,长吐一口气,道:“是道教。”
褚留牛震惊道:“那些没出息到和乞丐称兄道弟的落魄游方道士?他们也能做堂堂大幽帝国的国教!?”
段刀客冷哼一声,道:“目光短浅,殊不知闲云野鹤方有奇人。道教既然曾为帝国国教,自然有其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处。当年道教鼎盛之时,圣城之内万家香火供奉,人人口称无量,帝国境内方寸道观更是数之不尽,道教函谷圣地之中不远千万里入谷跪拜朝圣之人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人甘愿在其中老死一生。”
说完,段刀客微微叹气,他的初授恩师便是一位方外道人,只是不知恩师瞧见此时自己这幅模样,是否还肯承认自己这个徒儿。
褚留牛又腆着脸问道:“那和阴阳鱼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真如那沈国丈所说,义父瞧着那些道人身上的图案样式眼热,想做几身来穿穿?”
不理会褚留牛的故作愚鲁,段刀客继续道:“阴阳鱼乃为道教圣物,相传道教祖师便是在函谷圣地的流沙河中坐望此鱼嬉戏翻腾而成道,写下不世经典《道德经》,引得天地齐鸣,仙梯降世,欲接引其成仙,却不料被道教祖师一句‘道之可道’的诘问将仙梯生生震碎,消弭散去,阴阳鱼也自此不再现世。机缘巧合得到仙典的道教仲师宴子仲在知其缘由后,便将此鱼立为圣物,绘于衣衫之上,世代相传,不可废止。”
褚留牛疑惑道:“既然阴阳鱼不再现世,那义父此次前来究竟为何?”
段刀客冷冷道:“不知。”
如同吃了死孩子般被段刀客的回答给呛住的褚留牛直翻白眼。
马车终于再次停在国丈府邸。
此时夕阳已如血染般洒落大地。
秋雨已停,秋风更冷。
淮安后山,沧澜河畔,一尾通体雪白鱼目漆黑的锦鲤撞出河面,落入名叫苏凉的少年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