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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丹参见大王。”这一次,刘彻前来求见赵王倒没有遇到像上次一样的事,只是赵孝成王阴沉着脸,显然刚发过脾气。
“免礼。秦国质子逃赵一时正令寡人心烦,如此视邦交如无物之人着实该死!若是他国质子都与小公子一样,秉着一颗诚心入赵,这世间也就没那么多战争了,小公子以为可是?不知小公子这时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赵孝成王特意在刘彻面前提起了嬴异人之事,若刘彻是个有眼力并谨守本分的人,此时并应当顺着赵孝成王的意思,避过这个话题。
可刘彻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只见他又对赵王拜了拜:“丹正是来此为大王解忧的!”
“哦?此话怎讲?”赵孝成王皱起眉,眼见着姬丹对赵政那小子的护短样,说姬丹来此不是为了赵政他也不会相信。
“大王,嬴异人回秦,这对于大王和赵国而言是好事啊!”
赵孝成王听闻此言,当即沉下了脸:“秦国屡次违反邦交之道,不仁不义在先,此番又令我赵国颜面扫地,寡人倒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小公子莫不是来看我赵国笑话的!”
“非也非也!”刘彻摇头:“大王细想,如今老秦王身体不适,常年缠绵病榻,秦国太子身子素来不好,此时将嬴异人召回秦国,且又令嬴异人日日承欢其正妻华阳夫人膝下。秦国即将发生什么动荡,大王莫非还不知么?”
赵孝成王闻言皱眉:“寡人先前的确听闻秦王的身子不大好了,思念孙子,特地召他回去一见……”赵孝成王恍然大悟:“是了,嬴异人一回秦,便与华阳夫人走得极近,定是想要夺嫡!只是——老秦王的身子果然衰弱至此了?”
“君王暮政,自古以来便是许多国家大乱的源头。秦国如今正动荡不安,人心惶惶,王室之中心怀叵测者不在少数。只是放了一个嬴异人归秦,便引出了掩藏在咸阳底下的暗潮,这对于大王和赵国而言,难道不是好事?”刘彻款款道:“既然咸阳夺嫡之势已起,大王何不推波助澜,趁此机会派入秦细作搅乱这池水?一则好给秦王一个教训,令秦国自顾不暇,无力进逼赵国,二则也可给赵国一个休养生息、整肃吏治的机会。待秦国乱事一毕,赵国已再度巩固法治,增强国力,即便是秦国,也得重新掂量掂量赵国的分量。”
赵孝成王闻言豁然开朗,抚掌道:“小公子果然聪慧,吾子偃多有不如也!燕太子喜者,得你一子,竟胜过寡人数子!”又道:“小公子身为燕人如此竭力为寡人打算,当真令寡人动容!”
刘彻自然听出了赵孝成王话中有话:“燕赵乃合纵盟国,且我燕国还是当年合纵的发起国。强赵弱秦之事,丹自然喜闻乐见。秦国无力东侵,对于我燕国而言,也是好事。”
赵孝成王听罢,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刘彻的话。
“嬴异人归秦若能引发秦国内乱固然可喜可贺,敢问小公子,如此庇护嬴异人之子,却是何故?”平原君捻动着雪白冗长的胡须,老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赵政的作用,取决于嬴异人今后的地位。”刘彻道:“虽说安国君现在不得秦王欢心,但其为秦国太子已有多年,无功无过,秦王轻易废黜不得。一旦安国君继位,以安国君与华阳夫人如今对嬴异人的态度看来,嬴异人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届时,赵政作为嬴异人的嫡长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依着嬴异人对赵政的宠爱,有赵政在手,大王不必担心嬴异人不投鼠忌器。大王可以赵政为质,令嬴异人有所忌惮,此为其一。”
“其二,历来秦君不亲赵。如今,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大王面前——赵政生于赵国,虽为嬴秦子孙,现下对于嬴秦怕是没有多少归属感。大王如果现下好生笼络赵政,倘若有一日,赵政有幸归秦,争夺秦王之位,大王岂不是为赵国多结了一份善缘?纵然赵政成不了秦王,日后也是秦国宗族,大王善待于他,有益无害。”
见赵孝成王若有所思,刘彻再接再厉:“大王现在抓了赵政来好生教训固然可以解一时之气,然而,若大王果真如此,除了在外落得一个为难稚子的名声外,于赵国毫无益处。大王难道宁愿逞一时之快,而置赵国的未来于不顾?”
“小公子所言有理。也罢,既然小公子喜欢赵政,便让他继续留在驿馆陪你吧。”赵孝成王道:“对了,下次入宫时,带上赵政,寡人也想见见他。”
这话若是从前的赵孝成王定然不会说,他厌恶秦国已深,对嬴异人和赵政都没什么好感,素来不愿见他们,任由家中有亲眷死于秦军之手的百姓和赵军对他们多加□□。眼下,赵孝成王公然说了要请赵政入宫,那么日后,赵政也就不再是如从前一般任人欺凌的存在了。
“既然如此,丹就替赵政多谢大王了。”褪去了精明和睿智,刘彻仿佛在此时才表露出年少者的心性:“丹独自入赵,素日里颇感孤寂,唯有赵政与丹投缘。实不相瞒,丹此番前来劝说大王,也有丹的私心。得赵政相伴,丹感觉心情快活不少。”
赵孝成王闻言笑道:“是寡人轻忽了!小公子入赵,身边没个同龄的玩伴,难免孤独。寡人有一幼子,恰好与小公子和赵政同龄。寡人让他无事时多往驿馆处走动走动,小公子看,这样可好?”
刘彻闻言一惊:“岂敢劳动公子?”
“说什么劳动!他如今才刚启蒙,功课不重。小公子学问极好,他去小公子处向,若能学得小公子一二分才气,寡人也就知足了。这样说来,反倒是寡人的小子叨扰了小公子啊,小公子莫非不愿?”
“大王说笑了,能与公子为伴,丹只有欢喜的份。”刘彻弯着唇角,露出喜悦和软的笑容来。
于是这一日,刘彻回驿馆的时候,身边带了个小尾巴。
看着刘彻娇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厚重的大门处,平原君眉宇间染上一分忧思:“君上,燕国丹者,巧言善辨,计谋层出不穷,令我想起当年分化合纵的张仪,君上不可不防啊。”
“王叔多虑了,再如何聪慧,他现在也不过一介稚子罢了。”赵孝成王不以为然:“若他果真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就不会接受寡人的提议,让翊儿陪他玩耍了。”
同意这个提议,对于刘彻而言等于是默认了在直将身边放过耳目。虽然那个要做耳目的人,目前自己也是懵懵懂懂。
平原君道:“非我赵人,其心必异,且看当年苏秦得齐君赏识入齐时做的那些事便知(为间)。合纵盟国,不可尽信。对于姬丹,君上亦不可全然不防啊。”
“寡人知道了。”赵孝成王很是给平原君这位王叔面子,平日里鲜少直接驳斥他的话。眼下虽然应和了平原君,但平原君只看他的神色便知,赵孝成王并没有将此话真正听到耳中去,当下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只希望,一切,真的是他多虑了。
驿馆中,赵政面色不善地看着跟在刘彻身后回来的小尾巴,扯了扯刘彻的袖子,如同被侵入了领地的小兽般警惕:“阿彻,他是谁?”
“这是赵王之子,赵翊,日后,他会和我们一起读书玩耍。”
“我认得你,五六岁年纪,能够在阿丹的驿馆之中来去自如……你就是那个赵政吧!”赵翊睁着一双好奇的眼打量着赵政,见他长得与普通人无异,顿时悻悻然道:“什么呀,原来你长得跟我们一样啊!别人都说你是小怪物,我还以为能看到你长三头六臂呢!”
“你才是怪物呢!”赵政忍了又忍,头顶上冒出一个个井字:“喂,那里是我和阿彻习武的地方,你不许去!”他再一次确定了,他是真的很讨厌赵国王室,眼前这小破孩的全家他讨厌,这小破孩更讨厌!在他和阿彻家乱跑乱窜不算,现在还要侵-入唯有他和阿彻才能进入的地方!
“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对了,你说的阿彻是指阿丹?随便改人名字,你可真长本事!再说了,阿丹都没说话,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赵翊嚣张地朝着赵政扮了个鬼脸,险些没把赵政气死。他忽然皱着鼻头打量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赵政:“还有,忘了说了,你真矮……你真的是跟我一样大的吗?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小矮子!”
“……”赵政此刻就像是一只在竭力抑制住直将爪牙的兽。
若不是他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给阿彻添麻烦,他有一定会冲上去揍人!这小破孩实在是太、欠、扁、了!
赵政狰狞的表情在对上刘彻似笑非笑的眉眼时立刻萎了,他可还没忘记刘彻离开之前所说的话。他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家长面前一般不安地捻动着衣角:“阿、阿彻……”
“你可还记得,我离开之前说过,回来要处罚你?”
“记得……”小孩的声音十分低落,有一股可怜劲儿,让人听着心便软了一半。
只可惜,刘彻在‘原则问题’上素来‘铁石心肠’,趁着赵翊上蹿下跳地参观驿馆之时,他将赵政拉进一间屋子,将他面朝下按在榻上,去了衣物“啪啪”就开打。很快,赵政的小屁股就肿了起来,他却一直趴在榻上,死咬着下唇。
饶是如此,因为疼痛的缘故,在刘彻打完之后,赵政漆黑的大眼中也浮上了一层雾霭。
“你很委屈?”刘彻挑眉望着赵政。
赵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依赖地环住刘彻的脖子。他这样乖顺,倒让刘彻剩下的火气也尽消了。
“那时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强自催动内力,可曾感到经脉处的疼痛?难道你日后再不想练武了么?”
赵政这才惊慌起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的瞳犹如受惊的小兽:“阿彻,我想练武,我、我想变强。阿彻…我,我真的不能再习武了吗?”如果不能成为强者,就什么也守不住,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把握不了,这是他的所见所闻教会他的最深刻的一课。
“若想继续习武,你日后就别再胡来。”刘彻沉着脸道:“幸而你经脉伤得不深,只需仔细修养一旬便可恢复,否则,我看你上哪儿后悔去!”
“不会了,阿彻,我再不会了。”赵政听闻此言,总算是松了口气。
“记住,日后要量力而行。不能解决的事,暂且交给我。”
“可是,我不知道……”赵政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如果是赵王下的命令,阿彻会不会听从?会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把我送走。”
毕竟,他对于刘彻来说,只是一个偶然间接济过的小孩罢了,不是么?
“你应该对我多一些信任。至少,在我离开赵国、你被你爹接回秦国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带走,赵王也不行!”
“嗯。阿彻说的话,我相信了。”赵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是阿彻对他做出的承诺呢。想要得到阿彻的承诺有多困难,这一点,他早就亲身感悟过,所以,才更加珍惜。
可惜,还没等他高兴完,煞风景的赵翊就找上门来了。
“阿丹,你和那个臭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当赵翊推门而入时,得了赵政一个恶狠狠的白眼,他不明就里,莫明其妙地摸了摸鼻子。
转眼间,已进入隆冬。燕赵地处北端,自是极为严寒。
刘彻有内功护体,身子常年暖洋洋的,而赵政就不行了,早早地穿上袄袍,饶是如此,还在叫冷,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刘彻见状,好笑道:“哪里就这么冷了?”
赵政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动作迅速地扑入刘彻的怀中,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扒着不放。在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后,他才安静下来,满足地直冒泡:“还是阿彻怀中暖和!”
“待你内功有成之后,就可用内功取暖了。”刘彻一手揽着小孩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好像是沉了些,都快长成一只肉球了。”刘彻这话自然是逗赵政的,这一年来,赵政身上虽长了些肉,脸也从原先的消瘦变得圆嘟嘟的,但还远不到成为肉球的地步。
“哪有?”赵政当了真,抬起双眼左看右看,然后控诉地看向刘彻:“qaq阿彻你嫌弃我!”
“你啊!”刘彻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一会儿翊儿要过来,你还是先下去吧。若是让他看到了,仔细他又笑话你。”
“我和阿彻感情好,让他嫉妒去!”赵政把脸一瞥,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对了,阿彻,我最近有没有长高?”
“还说不在意他的话,是谁把人家叫你小矮子的事记到现在的?”
“……阿彻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往我的伤处戳?阿彻,我真的没有长高吗?”
刘彻看着头上被一片阴云笼罩的小孩,越发感到有趣:“你与我比比不就知道了?”
“阿彻,我与你一样高了!”耳边传来小孩惊喜的抽气声:“不,我还是比你矮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噢。”
“公子,赵国公子来了!”阿琪道。
这一段时间,刘彻二人与赵翊相处得甚好,连阿琪也对赵翊产生了些许好感。
别看赵政嘴上一直说讨厌赵翊,可心里却是实打实地将赵翊当作朋友的,否则,他也不会有心情与赵翊斗嘴,不会那么在意赵翊的话。
赵翊古灵精怪,机智过人,还没来得及被染上成人的色彩,虽说被赵孝成王派到刘彻与赵政身边,但还是很讲‘义气’的,从来没跟赵孝成王打过小报告。他与赵国宗室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这也是赵政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赵翊进来后搓了搓手:“冷死了冷死了,快冻僵了!阿琪,你先给我上一杯热茶!”
进门后不久,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赵政身上:“哟,你总算是长高了一点嘛!不枉阿丹拿着养猪的架势来喂你。”
赵政听了这话,也没有立刻炸毛,而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不多不少,刚好比你高那么一点点。”顿了顿,他又加了句:“小矮子!看你长得这么矮,赵王难道没有好好给你吃饭吗?”
这几个月中,在应对赵翊时,他已经从最初的‘被动挨打’学会了反击。
“喂!你嚣张什么!总有一天我会再超过你的!”赵翊愤愤地挥了挥拳头。
这时的赵政与赵翊尚且年幼天真,还没有经历日后的那些不堪。赵翊还是赵王宫中备受宠爱的小公子,赵政也在为得到刘彻的一个拥抱而佯装可怜,露出一副被冻坏了的样子。其实真的有那么冷么?也未必。但这是年幼的赵政唯一会使用的小小的计谋。
往日里没事的时候,赵政与赵翊就都斗斗嘴,或者争夺一下刘彻的注意力。每当看到赵政吃瘪的样子,赵翊都笑得特别嚣张。
这些对于赵政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当赵政日后踏上回秦之路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一段轻松而愉快的时光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