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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音在后一天上午给方琴打去电话。
彼时她刚给师傅打过早餐,小桌板饭菜一布好,他搁在一边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一通电话,老后接得喜笑颜开:“是我女儿!昨晚的飞机,刚刚已经出了机场,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到。”
司音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快趁热把早饭吃了吧,师傅,瞧把你高兴的,一张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老后嘴里萝卜干嚼得嘎吱嘎吱响,说:“高兴,当然高兴了,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也知道疼她老爹了。以前我哪怕再忙,天南地北的跑,也要天天给她打一通电话。
“她那时候小得很,成天问我能不能别出差。我说不出差的话拿什么来养你,没有糖吃,也没有玩具了,她就说那就不吃糖也不玩玩具,我来挣钱照顾爸爸。一句儿话,今天可算是实现了。”
司音自认见过老后百面,却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满足,眉目舒展,喜笑颜开,连带着整张脸都在发光。
于她而言,对父母亲情的认知并不比其他情感要多。她从小由外婆带大,在舅舅家住了整七年,到了上学的年龄才来到方琴身边。
那时候,她早已经错失了与母亲建立感情的最佳时间,两人之间多有隔阂。而短暂的相处时间一过,她随即被送入寄宿制的学校,只在假期回到韩宅。
出国之后,司音除了环境变化而有过的一段不适应外,并没有表现出离家万里而该有的些许眷念。因为日子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模式——一个人。
司音一瞬间的晃神,不由好奇,若是此刻方琴知道她回来,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狂喜还是淡然,会不会像老后这样,欣慰又知足。
踟蹰片刻,司音决心给她打一通电话。
老后像能读懂人心事似地说:“司音,今天有事你就去忙,我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女儿呢,看见她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了。”
司音笑:“那待会等她过来我就先走一步,今天确实有点事。”
老后说:“去吧,忙你自己的去。”
司音走出去,拨号等待,电话很快接通,那边一个略带年龄的声音响起来,道:“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啊?”
司音说:“妈,是我,司音。”
方琴明显一怔,还有些不敢相信地求证:“司音?”
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她这才大喜若望地笑开来,说:“真是巧了,昨天刚和阿征提到你,你就打电话来了。你好久没联系妈妈了,这么久没听到你声音,我都快忘咯!你回国了吗?”
司音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许愧疚,说:“刚回来不久,许多事情没弄好,又在忙工作的事情,所以一直没空联系你。”
方琴说:“没事,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工作最重要的。”
司音这下更觉得过意不去,说:“我是准备回去看看你的,我现在正在a市出差,时间还算有弹性,可以自己分配。”
方琴心里高兴,语气就轻快起来:“是吗,哪一天,你要提前告诉我,我好多准备一点菜。”
司音说:“不用那么麻烦,家常小菜就好。”
方琴说:“这怎么可以,女儿回来,当然要精心准备的。”
司音只好道:“随你吧。”
“那你究竟哪天回来?”
“……”
“其实只是过来吃个饭,不会花你很长时间的,既要工作也要吃饭啊。”
司音几乎有些不忍心听下去,看了看时间,说:“今天没什么任务,过会儿我就过去吧。”
***
挂过电话,司音独自在原地站了站,还在想方才的一通通话。
此刻肩头忽地被人一拍。
她抬头去看,安东一张笑脸凑近到眼前,说:“远远看着就觉得像,过来一看我都乐坏了。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大摄影师?”
司音笑,将手机收起来,指了指病房的门,说:“我师傅昨天摔到腿了,在医院住两天。”
安东一听很是慎重地搂着她进了病房,对着床上就着咸菜喝粥的老后一阵鞠躬,还不停责怪司音:“咱师傅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让人光喝粥啊。”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献殷勤,弄得老后很是不解,又不免纳罕,我这成什么样了,怎么还不许喝粥了。
安东连忙掏电话,给家里打电话,说:“我让阿姨弄点骨头汤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咱师傅必须多补钙!”
司音没拦住,由着他去墙角讲电话,向床上的老后一摊手,神情无奈。
老后一手挡在嘴边,小声道:“司音,这哪位啊?”
司音瞥一眼那虎背,说:“一块长大的好朋友。”
老后直笑:“又是青梅竹马啊?”
“……可以这么说。”
“司音你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哪来这么多死心塌地的小竹马的?”
司音笑着纠正:“他有女朋友的。”
安东刚好走过来,手往司音肩上一搭,说:“好了,马上上火煲,中午铁定能给送过来。”
老后感激:“这多不好意思。”
安东挥手:“这有什么,你要爱喝,我天天让他们送一锅。”
老后尴尬:“这这……这倒不必了。”
安东朝司音一阵眨眼:“千万别跟我客气!司音师傅,那就是我师傅,亲的!我跟司音谁跟谁啊。”
司音白眼伺候,拿胳膊肘支了支他:“言归正传,你来医院干嘛的?”
安东忽地一激灵:“坏了,忘了正事了!”
莫莉父亲住院,病房离老后的不过相隔两间。
安东往病房里一站,原本说着话的诸位一律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探照灯似的打量过来。
莫莉挪到安东旁边,明着抱怨:“你怎么来了,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一双眼睛亮闪闪看着他,小声:“买点东西来就更好了。”
安东亲昵地刮她鼻子,说:“去公司中途听到消息就立马过来了,心里着急先跑了过来,让助理准备东西,过会儿也差不多来了。”
莫莉这才觉得脸上有面,将他介绍给父母。
司音中途过来,礼貌地拜访了莫莉父母。
莫莉这次卸了红唇,直发,淡妆,比上次看起来舒服很多。
心宽体胖,她敌意亦减轻几分,看到她,笑着要给她削苹果。
离开的时候,司音问安东:“这么着急见岳父母,这次是动了真心了?”
安东笑着打哈哈:“就那样吧。”
“怎么认识的?”
“一见钟情,信不信?我送客户去学校,她在宿舍楼下头打电话,我一看,咦,这丫头不错啊,就追了呗。”
司音扁嘴:“什么客户要送去学校?”
安东梗住:“司音,人艰不拆!你现在去哪,我送你一程?”
司音说:“不用,我去看一趟我妈,打车就行。”
安东吃惊:“到现在还没回去看过呐,不孝子!过来过来,我送你过去,反正我也该回去吃饭的。”
临近中午,路上有一些堵。
司音起初还好,车子拐入最后一道弯的时候,脊背一阵凉。
近乡情怯,千百年来遵循的道理。
粗线条的安东丝毫没有察觉异样,降下车窗,热情介绍沿途的变化。
“司音,看见这一排树了吗,你走的时候还没法遮阴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路也平整过了,换过一次柏油,起初那几天味道大得很,我妈站路边跟人理论,说原先的挺好干嘛浪费这份钱,对孩子的生长发育有影响。人家问她家孩子多大了,她说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哈哈哈,回来跟我说,人家看她的眼神都那样。”
司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抓着包的手心起了一层细汗。她翻出车里的一瓶水,在安东眼前一晃,安东说:“喝!要我给你开吗?”
司音摇头,兀自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水在车里被捂得有一点热,温温软软地淌进胃里,沉甸甸的很有存在感,她方才觉得好了一些。
安东说:“你出去这几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吧?”
司音将盖子拧紧,说:“是,离挺远的,省点路费吧。”
安东是一脸你还想骗我的模样,毫不留情地拆台:“你哪里就拮据到这地步了,实在没钱告诉我啊,我亲自去接你。”
司音笑:“你这话应该说给你小女朋友听去。”
安东揉了揉头,说:“别,那小丫头气性大着呢,指不定能跟我闹翻了。”
司音说:“才好呢,让你在外面乱聊骚。”
安东乐了:“我这才不是聊骚,我当你是我亲妹妹,我这纯粹是关心你,哪像你似的,说走就走,一去就是六年,连你妈都不想。”
司音哂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车在缓冲带上碾过,车身晃了一晃。
现实切入视野,大门已在身后。
安东一脸自豪地说:“不管外面怎么变,咱们这一片还是老样子。”
一样宽敞笔直的道路,两旁高大的落叶乔木,白玉兰路灯,树形垃圾桶……一幕一幕,与记忆里蹦出的昨天相重合。
城市在变,人在老,这里还是一样。
安东将车停在韩宅门外,说:“回去吧,要走的时候喊我,我随时待命。”
司音说:“多谢。”
她欲开门往下走,安东又一把扯住她手拉回来,说:“司音,有几句话我憋了一路,实在忍不了想跟你说一说。阿征这些年一直都单着,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等着你,你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司音拧眉:“你不知道情况。”
安东激动:“我怎么会不知道情况呢,你们俩是我一路看过来的,当年要你走的是韩家老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再怎么着也不该怪到阿征头上。这件事里,他也是个受害者。”
司音别开脸:“别说了,安东。”
司音抓包走下去,踩上一片被晒得焦枯的叶子,脆裂声响起,她心惴惴。
路不长,却仿佛自过去走来,虚虚一算,已过几度春秋。
院里,有车刚刚入库熄火,司音视线一扫,韩征站在门外台阶上。
他刚下会场,拎着黑色的公文包,外套和工作证都挂在一边胳膊上。领带松着,衬衫解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他静静看她。
她自远走来。
就像多年之前,他们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