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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韩征偏偏说的戏谑又讽刺:“妹妹回来了,哥哥没能去接你,这杯酒是一定要罚的。”
这话这语气,非要让大伙再次见证一下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样。
这种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一出,司音终于也有些坐不住,端着一杯椰汁站起来,说:“不好意思,韩翻,我不会喝酒。”
韩征跟他碰杯,说:“没事,反正是该我罚酒,我干了,你随意。”
司音没理由跟他客气,扬一扬杯喝一小口,韩征已经仰起头,喉结滚动,几口就将杯子里深红色的液体清空了。
安东看得自己肚子里都在翻江倒海,过来拍了拍韩征的背,说:“阿征,这夜还长着呢,你悠着点。”
韩征来搅过这么一场,大家的酒都喝得有点多,本就不胜酒力的安东这时候醉得东倒西歪,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腻在司音身边说:“我今天晚上可真高兴!”
旁边窜出一阵风,同伴将借酒发疯的安东推到正主莫莉怀里,都说:“你小子当心点,别闹得晚上回家跪键盘!”
司音笑着看向莫莉,问:“能扶得住他吗?”
莫莉这时候已经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满是敌意地睨了司音一眼,拿身子将她跟安东隔开,道:“不牢你费心。”
只是安东人高马大,一个女人实在难以控制,眼见着他要狼狈摔下的时候,有人帮着扶了一把。
莫莉怔忪:“……征哥。”
韩征架起安东一边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往上使力将人拽起来,说:“你松手吧,我来扶着,车停在哪?”
莫莉带路,安东烂成一滩泥地贴在韩征身上,没过几步他忽地打出几个嗝,伸长脖子道:“阿征,我想吐。”
韩征骂着拉他去花圃,刚把人放下来,他一鞠躬,吐得天翻地覆。
莫莉心里懊恼,想要不是因为司音,安东何至于被灌成这副样子,韩征一口一个妹妹,谁知道她是他哪门子的妹妹。
司音想了一想,说:“那是韩翻看得起我,我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他妹妹。”
沈珏虽然性格像男孩,可说到底,还是一个热衷一切八卦的女人,听到这儿心中早已燃起一片大火,火烧火燎地想知道原委。
沈珏又回到刚刚对司音的那个发问上来:“那司音姐姐,你到底跟我们韩翻是个什么交情啊?”
司音说:“我妈妈在他家做帮佣,我在假期里到他家住过几天,安东他们也都是一个院子的,所以大伙玩得都挺熟的。”
沈珏倒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回答,偷偷瞥了一眼司音,她神色如常,没有因此觉得难堪的样子。
刚刚吐完的安东像是清醒过来一点,踉跄着从韩征身前挣开来,朝着司音一阵挥手道:“过来,送你回家!”
司音笑着,说:“瞧你这副样子,怎么送我回去,你让莫莉省点心吧,我自己能打车回宾馆。”
安东挺倔,还是一阵招手,说:“过来,我怎么能放心你打车回去!”
一直杵在旁边的韩征说:“都别让来让去了,我送好了。”
司音更是避之不及,看都不看韩征,只向着他方向道:“好意心领了。”
韩征冲沈珏使眼色,小丫头很会揣摩领导意思,一下挽上司音胳膊,说:“司音姐姐,来嘛,我开车水平很好的。”
推脱不了,结果就是汽车之内,温度低冷得能把人冷冻成冰。沈珏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于事无补地将空调又调高一些。
司音、韩征都坐在后座,车子开出去一段,才有一个男声吩咐驾驶小妹:“去新世纪酒店。”
话一出口,韩征方发觉首尾倒置,欲盖弥彰地问:“是那个宾馆吧?”
司音点头道:“是那,韩翻猜得挺准的。”
无心之言落在有心人耳中,便字字句句都别有深意,韩征索性不跟她打哑谜,实话实话道:“这种事猜是猜不到的。”
司音不想探究,置身事外地专心对付手机,韩征看了一眼那对话框上头的名字:裴泽。
司音正被裴泽发来的一则笑话弄得忍俊不禁,冷不丁听到旁边男人醇厚的嗓音问:“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司音视线仍旧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读书,工作。”
韩征问:“搞摄影?”
司音说:“是啊。”
韩征问:“很喜欢这项工作吧?”
司音说:“那当然了。”
一问一答,司音的敷衍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尽管不算冷场,韩征的尴尬还是牢牢笼罩在这狭小空间里。
前方掌舵的沈珏对此却是喜闻乐见,叫你神气,叫你剥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算有人来帮忙教训了。
只是会所离宾馆并不算远,在沈珏嫌弃这阵折磨尚且不够汹涌的时候,车子已经不得不驶入宾馆正门。
穿制服的侍应生前来开门,司音拿好东西走下车子,站到副驾驶的窗边对沈珏道谢,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沈珏自后视镜看着车后座上,半张脸匿于黑暗的男人,踟蹰着问:“韩翻,咱们是不是现在就走?”
韩征说是,一犹豫,又说停。车子急刹,沈珏腹诽这男人太难伺候,他已经匆匆从一侧门下来,说:“稍等我一会儿。”
***
韩征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没办法控制停不下来的脚步,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么跟在司音身后,看着她。
司音没往电梯方向走,而是径直去大厅一边的冷柜里挑了一个蛋糕,没让服务生包好,端到手里便挑了一勺子奶油吃进嘴里。
为此,她满足地长吁出一口气。
韩征拧眉,记忆里,想哄好司音,拿现在最流行的话来说,没有一个蛋糕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两个。
做人嘛,最重要就是开心,你饿不饿啊,我买个蛋糕给你吃。
她立马就绷不住地挽着他胳膊一阵激动,已经开始盘算着:“买巧克力口味的还是买草莓的?”
韩征一刮她鼻子,说:“都买。”
前一秒还鼓着双腮的女孩,立刻露出一张灿烂笑脸,朝气蓬勃的脸上婴儿肥未退,干干净净的皮肤洁白如瓷。
……与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相比,早已是判若两人。
司音刚来韩家那年是开春,七岁,长发。
穿碎花小袄,灯芯绒棉裤,千层底小布鞋,原本素净的底色一律染得灰蒙蒙,一张小脸也沾着泥巴。
灰头土脸四个字用来形容她,贴切生动。
她人瘦个矮,窄窄的瓜子脸上小鼻子小嘴巴,更显得一双眼睛大而圆。被人领着进到院子里来的时候,两眼里闪着光地怯生生看人。
韩征一早被他爸撵狗似地一脚踹出去,要他顶着大太阳跑步。只是刚刚绕着庭院跑上一圈,就被胖成肉圆的弟弟韩途截住去路。
韩途那时候不过五岁,最爱闹腾人的年纪,一把拽住他胳膊就往大道上拖,说:“哥,有人来了,你陪我去看。”
韩征一抹脸上的汗,问:“什么人?”
韩途摇头晃脑:“刘叔说是小女孩,过来上学的,住咱家不走了。”
那时候,大院里头跟约好了一样,就是那么巧,生的都是男孩子。
东半边以韩家长子马首是瞻,西半边以安东为领头之雁,自小是泥里爬土里滚,两拨见面还动不动就上演全武行。
长期的斗争生涯,造就众人相看两生厌的情绪。别再提什么男孩了,看到短头发的就闹心。
现在陡然来了一个女孩,韩征眼前几乎立刻闪现电视里的画面,糯米团,公主裙,长白袜,最重要是性格软,额,好欺负。
于是两个孩子肩并肩站台阶上候着这出西洋景,等来的却是一泥娃娃后,心里那股巨大的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
方才头一个积极的韩途此刻悻悻然地将头靠在哥哥身上,打不起精神地说:“哥,她是从土里冒出来的吗?”
韩征凿了下他脑袋:“说什么呆话呢!”
刘叔正牵着这小瘦猴在他们面前停下,说:“这个是方姨的闺女,叫司音,比阿征小,比小途大。司音是女孩,你们两个男孩要保护她,不能欺负她,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她,知道了吗?来,拉个手就是好朋友了。”
刘叔往外送司音的小胳膊,那可真是一个乌龟爪,刚打过泥洞似的那么脏。韩途一个劲地往韩征身后躲,韩征拱背抱怨你干嘛。
谁也不肯先伸手,最后两个孩子一对眼色,跑了。
台阶上只留下刘叔和司音。
刘叔抹去司音脸上的灰,说:“司音啊,哥哥弟弟其实人很好的,等大家玩熟悉了,他们就会喜欢你了。”
司音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打量门楣,继而看到扒在门后的韩征。
韩征一下子躲开了,靠着墙,瞪大眼睛看向天花板。
方姨算得上是家里的老人,韩征打记事起她就在,以前是请来专门照顾他,弟弟出生后,就照顾他和弟弟。
韩征母亲在生韩途时大出血,没能下得了手术台,父亲又因为工作繁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方姨便成为这两个孩子理所当然的□□,或多或少填补了他们心中缺少的那份亲情。
韩征心里,方姨是一个很温柔很娴静的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做得多说得少。她总在攒钱,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喜欢她每早喊他起床时,用手轻轻抚摸他额头,鼻腔里是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在一个年少的孩子心里,那大抵就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当某一天,“妈妈”真正的女儿来了,韩征不可能不对这个陡然冒出的妹妹感到好奇,何况她还是这样又瘦又脏的小不点。
司音没能走大门,从旁边的一扇小门进到佣人们呆的地方。韩征顺着墙线偷偷溜过去,还没到方姨卧室,就听到一阵呜咽的哭声。
轻推开门,方姨坐在床边摸眼泪,手里的梳子,梳齿做的很大,却还是没能梳通司音的头发。
方姨看得不忍心,一边哭一边说:“成天给别人带孩子,自己女儿却连一点都没顾上过,头发都有跳蚤了,他们多久没给你洗头了?”
朝夕相伴多年,那该是第一次,韩征听到方姨的抱怨。
司音的头发最终没能保住,方姨取了桌上的剪子给她绞头发,司音小小的抗拒了一下,被方姨又拖回怀里。
“你还小,头发很容易长长的,剪一下,剪完了就干净了。”
司音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终于想通地放下抱住头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妈妈的两腿上,不再动。
方姨说:“你真乖,是妈妈的好女儿。”
韩征却分明看到她揪成一团的小脸,紧抿的嘴唇,每每动一次剪子,她就闭一次眼,可她始终没让自己流下泪来。
打那天起,韩征就觉得司音是个很酷的人。她那么瘦,那么小,看起来羸弱、不堪一击,可她体内好像有小小的宇宙,说不哭就不哭。
不像住西边的安东,男人间偶尔的一点磨蹭,他总爱上升到报告家长的程度,为这,他爸没少在众人面前臭他。
可也正是这点倔强,让她最终选择和自己决裂。无论他求过她多少次,说过多少好话,她都不带一点犹豫地决意离开他。
她出国手续落好的那一天,他算是彻底放下作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和骄傲,跪在她面前不肯起来。
司音也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就去拎上自己不多的一点行李。
她要走,他拦腰抱住她,说:“司音,你要是离开,那咱们俩就完了。”
司音颜色不变,声线平缓地说:“那就算了吧。”
算了吧,于是前程往事一笔勾销,自此之后,便是不相往来。
然后时光荏苒,然后岁月蹉跎。
韩征也不知道怎么就熬到了今天,一个回首,居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如今再度回忆,韩征仍旧觉得心口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恨她吗,恨过的,不明白她怎么会因为那样的一点蝇头小利就放弃自己,也曾在后来无数次的回想中猜测她是否有过什么隐情。
推翻,建立,建立,推翻,他就像是被劈成两半的人,两方对话,不断试图说服另一个。然后在见到她的这一天,所有的声音汇聚成同一句话——想见她。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来来去去的面孔和风景,到头来,最想见的居然还是她。
一别经年,许多事情都在变,不变的是他还在意她,不变的还有那个一旦心情不好,就想吃甜点的女孩。
无论她伪装得有多好,表现得有多泰然自若,些许不经意间流出的小习惯便轻易出卖了她。
韩征收敛神思,想回忆误人,再去找那抹清丽身影的时候,已不见她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