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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回到承乾宫迎面就撞上了在打扫的杏儿。
杏儿看到她忙说:“秋水姐姐,素雪姐姐说让你回来去找她呢。”
秋水不解:“素雪姐姐?她找我有什么事啊?”
杏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坏事。秋水姐姐你快去吧,素雪姐姐正在下房等你呢。”
秋水只能懵懵地点头,快步朝着宫女太监们住的下房走去。
一踏过拱门,秋水便看到站在屋舍前面空地上,正悠闲晒着太阳的一身青衣的女子。
“素晴姐?”秋水迟疑出声。
青衣女子回头,看到秋水对她眨眨眼睛调皮一笑:“你回来了。”
秋水连忙走上前去:“素晴姐姐怎么来了?不是说......”
素晴:“娘娘那边离不开人,又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我就从素雪那里揽过了这差事。这几日事忙没来看你,身体养得怎么样了?”
秋水抿嘴笑笑:“劳姐姐挂心了,一切都好。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娘娘有吩咐?”
“好事情。”素晴脸上喜意洋洋,伸手拉过秋水就往屋里走:“外面日头大,走,我们进去说。”
低等宫女们住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多精致,一排大通铺,几张桌子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不过贵妃娘娘体恤下人,找人重新修葺过,也算得上宽敞透亮。
宫女们都去当值,屋子里空无一人,素晴拉着秋水随便找了两张椅子坐下。
“你之前遭了大罪,娘娘说她被陛下委以协理之责,这里面也算有她的疏忽,娘娘觉得对你有亏欠,也是心疼你,所以开恩特准你出宫,婚配嫁娶全由自主。”
话说完,素晴就等着秋水欢喜谢恩了。哪想到眼前那张秀气的脸笑意竟缓缓褪去,只留苦涩。
出宫?
刚刚蓝玉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之前我差事办得好,得了陛下的赏,我这就去求陛下。我不要别的赏赐,我就求他把你赐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你放心,我...我也不会拘着你。离宫之后,我给你找一间房子,你先住下。你不是说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么?那咱们就买个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之后,我再去求父亲,向你提亲。秋水,我此生只心悦你一人,我一定会娶你!”
少年人单纯又真挚的情感是可以从他的心里眼里话语里溢出来的,将人淹没让人沉溺。可她当时又回复了什么?
她说——
我不愿意。
素晴吃惊:“你说什么?”
秋水在素晴前方跪下但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说:“婢子不愿意出宫。”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素晴皱起了眉头:“你这个年纪就能被特准出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秋水:“婢子知道。贵妃娘娘天大的恩德,婢子感激不尽,铭记于心。但婢子只想留在承乾宫,留在贵妃娘娘身边,终身侍奉贵妃!”
素晴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索性直说了:“那乐阳伯家的小公子呢?你终身侍奉贵妃,他怎么办?”
秋水一愣,随后苦笑起来。
是啊,在这后宫之中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极力隐忍,秋水却还是藏不住声音里的酸涩:“婢子与蓝玉...之前确有几分交集,但婢子今日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恩情我会还的,但之后陌路殊途各不相干。”
素晴怔然,叹了口气
:“我在这宫里呆了十几年,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光。那乐阳伯家小公子虽比你小上两岁,但应该是个心性不移,纯良赤诚的人。算是良配。他喜欢你,我看你的心也不是毫无所动,那你跟了他总比在这宫中......”
话未尽,但秋水知道素晴是真心为她考虑的。但是......
“素晴姐姐的好意,我知道。我也知道蓝玉他是个好人,是我...不配。蓝玉说他会娶我,但婢子有自知之明。他是世家公子,我只是一个被爹娘卖进宫里换口粮的奴仆。他就算再喜欢我,云泥之别又怎能跨越。”
“蓝玉说会娶我,但乐阳伯府岂能同意。既承了世家荣耀,便要担负责任,这道理我懂。所以,最后我就算是能进乐阳伯府,想来也不过是个妾室?通房?甚至我进都进不去,一辈子只能当个外室。是,他会对我好,就算以后他娶了妻纳了妾也还会对我好。但除了郎君的情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秋水一双眼睛看向素晴。虽然经历那样可怕恶心的事,但那眼睛依旧明亮,且更多了坚韧和野心。
“素晴姐姐,孙德全是让我遭了大难,但我也感谢他,因为大难之后我终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高床软枕,金银财宝,如果它们只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靠一个所谓的良人的心意得到,那就如镜花水月,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我如今,只想要跟在贵妃娘娘身边,哪怕满身污秽,哪怕豁出性命,我都想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上一份尊严。”
秋水之话振聋发聩,这些话语直戳进了素晴的心底,有什么被掩埋在岁月里的东西又被翻了出来,日久弥新。
素晴看着眼前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的人,只觉得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却也越来越熟悉,好像跟什么人重合在了一起。
是谁呢?
是素雪?是素凝?还是...她自己。
不过素晴并没有这点相似而心软,反而沉下脸,不再是往日众人面前调皮开朗的样子。她声音平静,甚至是冷酷:
“你要知道,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递上了投名状,娘娘用了你,你之后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秋水埋着头:“婢子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
素晴长长叹了一口气,虽没了刚见时的笑意却好像更亲近了几分:“我知道了,我会向娘娘禀明的。你要永远记住你今天的话。”
秋水:“婢子谢娘娘,谢素晴姐姐。”
她没有抬头只盯着石砖上的裂缝,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有了欲望,有了野心,想要权力。她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娘娘身边去。她要让人再也不能轻易欺辱她,践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
花枝探窗来,幽香送风去。
一个身材颀长劲瘦的身影立在窗边的书案前,不知是阳光还是这人本身强大的存在感,竟将一室沉静点亮。
皇后其实也懒得应付宫中莺莺燕燕,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立在那里,她就算再烦也得每日晨昏定省地坐在那里,和各个妃嫔营造一副一家亲的假象。
从嫁给皇帝以来,每日妃嫔请安,皇后那是能躲就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体弱多病的人。
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就像今天,被迫听了一出撕头花的烂戏。不过贵妃和淑妃吵惯了,也没什么好紧张烦恼的,安静看着就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且......
芳若倒了一杯茶递到皇后身边。
“娘娘,歇歇吧。”
皇后刚刚写完一幅字,正赏着只让芳若把茶放到一边。
“你看这幅写得可好?”
芳若放下茶盏凑近去看,只见纸上四个字笔锋险峻跌宕有致,可内容却与这果敢大气的字体相悖——冬日可爱。
芳若笑道:“娘娘的字当然好了。只是娘娘怎么总写这个词啊?”
《左传·文公七年》中书: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杜预注,冬日可爱,夏日可畏。
本是冷僻的词,但耐不住皇后日日习写,芳若现在也晓得它的意思了。
皇后唇边是温柔的笑意:“看到那如冬日阳光温暖可爱的人,就想起来了。”
而且,还看到了那个“冬日可爱”的人。也挺好。
皇后心头牵扯,生出一股柔软出来。
随后她拿起一旁用热水打湿过的帕子擦了擦手:“之前那幅也旧了,把这幅裱起来,换上吧。”
“是,婢子知道了。”
将字收好后,芳若捧了一盘金银炙焦牡丹饼过来。
“娘娘早膳就没用多少。这是厨房新做的还热着呢,娘娘用些吧。”
皇后看着盘子里那金黄色泽状若花朵的糕点,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想着离午膳确实还有好些时间,就拿起了一个。
刚咬了一口,皇后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本该被甜香完全藏住的猪油味,竟一瞬间就被灵敏的舌头尝了出来。荤腥气充斥味蕾,恶心感立时涌了上来。
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皇后连忙端起茶水喝了几口。
“娘娘!”芳若赶紧给皇后拍背:“这些日子娘娘的胃口都不好,要不咱们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吧。”
好不容易才将胃里翻涌的酸水压下去,皇后只觉心烦不已,重重将茶盏放下:“那就传吧。”
坤宁宫那边叫了太医不久后,一个小太监就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承乾宫内,跪倒在梅瑾萱的榻前。
“娘娘,皇后刚刚请了太医。太医说...太医说...皇后娘娘有喜了!”
雨泽殿内,柔和的日光透过宫室的窗棂子,打在桌前一个百鸟衔枝的铜炉上,肉眼可见的袅袅青烟,随着清淡的花香弥散,给予这一室慵懒光景。
可现下这份美景却无人欣赏,那飘渺似仙的香雾也好像成了妖魔勾魂的迷烟。
小德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梅瑾萱乍一听没反应过来,怔愣之后惊讶和愤怒才涌上头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德子抖得更厉害了,头都不敢抬:“皇后...皇后有喜了......”
梅瑾萱从榻上一跃而起,但很快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娘娘!”一旁的素雪连忙扶住她。
梅瑾萱眨眨眼睛,视野慢慢清晰,她摆摆手:“没事......”
随后她看向小德子:“哪位太医去的?”
小德子:“太医院院首齐太医。”
“齐、居、正。”一个字一个字念出,那语气恨不得生吞了他。梅瑾萱随后说:“你去坤宁宫外面守着,等齐居正出来立马带他来见我。”
“是是,奴才这就去!”说完,小德子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
不知是齐太医的动作快还是他的脚程快,也可能是两者皆有。不到半个时辰,这位太医院院首就出现在承乾宫里。
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值壮年,齐太医的胡子头发已经白了好几根,此时正一脸沧桑的站在殿内。
一个茶杯“啪”得砸碎在齐太医的脚边,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
“齐居正,你这太医院院首干得好差事啊!”
冰冷的话语砸下来,齐太医的腰弯得更低。
“是臣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头一次看贵妃发这么大的火,齐居正不敢辩解只能认错,但他心里也叫苦。四年过去了,那避子药都用得好好的,怎么今年就出了差错,而且是再一再二的出错。刚收拾完淑妃那边的烂摊子,皇后这边就又有了,真是流年不利。
是的,之前皇后淑妃多年无子,都是梅瑾萱让齐居正开了避子药,在偷偷下到她们俩饮食里的。
梅瑾萱此时气得脑门疼,她撑着额头语气不善地道:“说说吧,皇后那边具体怎么样?”
齐居正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开口:“回禀娘娘,皇后娘娘的身孕...额...已经快四个月了。”
“什么!?”
梅瑾萱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齐居正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也幸好刚刚那茶杯已经砸了出去,不然现在它就得出现在齐居正的脑袋上。
“你们太医院是干什么吃的!快四个月了!那三个月不来葵水,别人都是瞎的?傻的?你当本宫好糊弄是吧!”
“娘娘息怒。微臣也很是惊诧啊......据那坤宁宫大宫女芳若说,皇后娘娘早年在边关长大,边地苦寒,一直有经事不调之症,三四个月不来葵水都是常事。第一个月没来时的确找了太医看,太医院也有脉案记录,确是经事不调,之后三个月没来就没在意了。直...直到......”
齐居正自知失察,说话都结结巴巴:
“直到今天皇后娘娘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再加上近几日食欲不振,所以这才又叫了太医。这...这才诊出来是有喜了。”
这话梅瑾萱怎么听怎么觉得蹊跷,但现在不是深究它的时候,只问:“那皇后现在身体如何?淑妃那药能用么?”
齐居正脸色更加难看,汗都出来了:“贵妃娘娘慎重!那药恐怕......”
梅瑾萱看他这吞吞吐吐的劲就烦,呵斥道:“你就直说!”
“启禀娘娘。臣诊其脉象观其面发现,皇后此胎乃是用了虎狼之药所得。那药效甚猛,能使女子行房后一次即中但也有极大的后患。若是精心调理上几个月还有生机,但若是现在便用药使其小产,恐怕...只能血崩身亡了。“
梅瑾萱心里咯噔一声。
血崩身亡......
那肯定是不行。但调理上几个月孩子就大了,再使其滑胎,风险也是极高的。
一时间,梅瑾萱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用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脑子里计算着各种可能。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习以为常,都是放屁!每月初一十五皇帝必须去往坤宁宫,有这个规矩在,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恐怕就是故意瞒着,想着等到三个月一过,胎稳了,再让六宫前朝皆知。皇后,有了嫡子。
呵...这沈家还真是好算计。不过风险这样大的药,他们又是怎么敢给全家唯一的稻草用的呢?除非......
梅瑾萱指尖停顿,人也平静下来。
“齐居正,你能牢牢坐在太医院院首的位置靠得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希望你也不要辜负这些本事。”
齐君正疑惑抬头,没明白梅瑾萱的意思。
梅瑾萱接着说:“既如此,你就给皇后好好地调养吧。记住,保住皇后。”
仰视着女人艳丽逼人又冷漠无比的脸,齐居正心里有一万个不解,可在深宫活命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少问多做。
“臣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所托。”
齐君正前脚刚离开,素晴后脚就被叫了进来。此时梅瑾萱只觉得深深的疲惫。
催情助孕之药,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人使用,但向来是隐秘丑事,不可能在宫里光明正大流传。而太医院在齐居正的统管下,铁桶一块,也绝不可能出现,有人偷偷配置交予后宫的事。
之前淑妃养身子备孕的药,就是她娘家人从外面给她带的。而今,皇后用的这虎狼之药......
梅瑾萱揉着发痛眉心,严声命令:
“那种虎狼之药不可能来自宫中,只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去查,三月除了请安都有谁去过坤宁宫,又有谁跟宫外可能有联系。把这些人都给本宫找出来,一个都不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