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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幺疼得直抽冷气,半晌才消停了来,却是一点点又开始颤抖,口中喃喃道:“你们都瞒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都瞒着我……”
柳儿“噗通”一声跪下来,哀声央求道:“皇上实在是怕姑娘过于伤心,才严令奴婢们瞒着姑娘,姑娘……”
“滚!”阮小幺一脚踢了过去。
柳儿哆嗦着站起了身,看一眼她、又退几步,离了几尺,却又被阮小幺一个杯盏扔了过去,“滚出去!”
她咬咬牙,低着头灰溜溜退了出去。
阮小幺空茫地看着外头,珠帘微微拨动,玛瑙翡翠碰撞发出清脆的泠泠轻响,折射着五光十色的光线,映在了满屋清雅的熏香中。她脑子里一片灰白,似乎连眼前的景象也跟着都失了颜色,一点点没了生气。
她不过在这宫中呆了两个月,怎么察罕就死了呢?
这是个弥天大谎。要么是兰莫骗了她,要么是察罕骗了所有人,一场火而已,烧的死那些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烧不死他察罕。
天色渐渐晚了,袭地的微风从草木间沁入了屋中,卷上阮小幺的衣裳,又盘桓着从外而入,侵入了肌理,暑天三月,却让她从内打了个寒颤,冷到了心骨中。
这是第一回阮小幺在院中等待兰莫到来。
他来时,她已经立了好一会儿,穿着单薄的衣裳,已有四个月的身子并不大显怀,看起来只是丰腴了一些,显得莹润娇美,然而面色苍白,木木地看着前方。
长月战战兢兢地呆在他身后。进了小院便退到了一边,连着所有的丫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了他们一个极度死寂的空间。
兰莫面色晦沉。站定在她跟前,像一棵傲岸遒劲的长松。长在断崖高耸孤绝之处,五官又如墨画,使人心醉。
阮小幺揪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道:“察罕在哪?”
他没开口,沉沉看着她,看似像是要去揽住她,然而却并未动作,仿佛连带他也入定了一般。像尊宝相庄严的释迦金像,阅尽了天下苍生怜悯卑微。
阮小幺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几乎是吼出声道:“他在哪!?”
他顿了顿,说出了三个字,“他死了。”
眼前的女子眼眶红肿,向来梳整柔顺的发髻微微凌乱,显得愈发弱不禁风,让人想放在手心轻怜蜜爱,然兰莫似乎铁了心,任她揪拽厮扭。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从呆立变为狂怒,看着她尖叫着“你骗人”。看着她眼泪扑朔流下。只是,静静看着。
阮小幺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失了所有仪礼风度,像个泼妇一般踢他、打他,而角落处的宫婢们却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样,个个都跪了下来,流着泪,惶恐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们不是哀恸将军殁身,是惧怕帝王发怒,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阮小幺看着兰莫。像看着一个好不认识的恐怖的陌生人,连连后退。最后奔逃回了屋中。然而兰莫在后头却又跟了进来,刚一只脚跨进门槛。一个白玉瓷盏不偏不倚砸过来,他闪身避过,从容进了屋。
“闹够了没有?”他冷漠的声音响起。
阮小幺把能砸的、能摔的东西拂了一地,壶、杯、书籍、棋、琴……碎的碎,倒的倒,杯中水还汩汩冒着热气,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兰莫毫不留情踩上这些器具,再一次站定在她跟前。
直到阮小幺一巴掌要掴上他的面时,他这才伸手钳住了她,魔咒一般道:“他死了。”
“他怎么会死!?”阮小幺咬牙切齿叫道:“我看着他毫发无伤地进了内城门,他怎么会死!你一直都想他死,是你害了他!他定然还在某处看着!”
“他死了!”兰莫又一次道,带着隐约的怒气。
她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秒就接不上来似的,然而面色却愈发惨白,慢慢的,捂着自己的肚子,额上见了汗,痛苦得呻吟出声。
兰莫面色乍变,将她半扶着便按倒在了榻上,“传太医!”
外头一声颤抖的“诺”响起,又没了声息。
阮小幺不知是疼是难过,在榻上直缩成了一团,全身抖似筛糠,眨着眼,长而翘密的睫毛上不多时便沾满了泪珠,或是额上流下来的冷汗。
她嘶声的痛呼,然而声音却也不大,紧咬着的唇渐渐渗了血。
兰莫眼眸遽凝,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她耳边极快地擦过,“别想那些,放宽心、放宽心……”
阮小幺只觉腹下极疼,听着他的声音也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嗡嗡的响,又下意识想着,出了这等事,怎么能让她别想?居然还让她放宽心?
然而很快,她就再想不下去了,清楚地感觉到私处慢慢湿了一块。
瞬间漫天的慌乱又覆了上来,几乎让她连疼痛也顾不上了,挣扎着起身就要低头看自己的情况。
极度的恐慌之中,手心攥到了一个温热有力的东西,却是兰莫的手。
他的衣裳也并不齐整,都被她又扭又打揪地乱七八糟,可笑地裹在身上,他似乎从未如此仪貌不修过,然而毫不在意,似乎也无损于什么。
兰莫制止了她再躬身弯腰的动作,叮嘱她莫要再动弹,自己却去掀了她的裙衫,白色的里裤上,浸了一团刺目的鲜红。
阮小幺顾不上失态,颤抖着哭着,话声含糊,几乎听不清楚,“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他不知她说的是孩子还是夫君,冷着脸,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却慢慢地揪了起来。
从前,她人小心傻的时候、聪慧伶俐的时候、虚与委蛇的时候,甚至在她毫不犹豫、决绝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然而在他终于得到了她这种似乎最不应该的时候,看着阮小幺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的模样,兰莫似乎也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滋味。
这种不知道是心疼、嫉妒还是恐慌的感觉,让他愈发的焦躁。他想起身出屋,然而手却被她紧紧抓着,好像这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他慢慢又镇定了下来,叹息声消没在了黄昏的空气中。
“并没有什么,你莫要多想,免得伤了胎气。”他用衣袖擦了擦她额上遍布的汗珠。
太医很快便来了,传信的太监很是乖觉,一连传了四名资历最著的太医,最年轻的也早过了不惑之岁,撇了小僮,自个儿提着医箱进了来。
见了如此模样的阮小幺,几人心中互都咯噔了一下,只是从前并不认识,只当是皇帝从宫外弄进来的女子,深宫藏娇在这小院中,几人按着次序,一一先给阮小幺仓促地把了脉,也不用细分,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兰莫道:“她动了胎气,你们想个法子。”
阮小幺眼眸中浸了汗渍,灼疼的双眼有些迷离,半阖着看着眼前晃晃的四条人影,有气无力道:“把他保住……”
没人说话,只是兰莫捏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似乎在给她传达安定的感觉。
一名太医先取了一挂金针来,个个用火灼过,稳稳的找到了几处穴脉,轻轻扎了进去,少有在腹部,多在腿膝等处。阮小幺勉力低头看着,每扎一针,伴着细密轻微的疼痛,似乎也找回了一丝神智,足够想那地方到底扎针有何用处。
安胎药是早已备好了的,柳儿极有眼色,早早地取来便煎了,不一会儿也都端了来,不用说劝,阮小幺自个儿接了,咕咚咚不歇气地灌了下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肚中孩儿才消停了下来,仍是一阵阵微微的疼,却比先前好上了许多。
丫鬟随着太医去抓药,其余人也都退出了屋,昏暗的寂静中,又只剩了兰莫与她二人。
阮小幺整个身子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里衣湿了一片,黏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三伏天里,连着手脚,却慢慢变得冰凉。兰莫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揉搓,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像是做了什么极累的事,如今回转过来,却连话也不愿再说,阖了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昏黑中,响起了兰莫微微低哑的声音,“我没杀他。”
阮小幺似乎睡着了,没有回答,连眼睛也没睁开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却缓慢地说了几个字,“你迟早要杀他。”
然而此时再说,已经失了意义,总之他已经死了。
兰莫又道:“我不是成心瞒你。”
他虽很想杀了察罕,但到底那人先在他动手前死了,他松气之余,却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阮小幺知道此事时,是什么景状。
哭天抢地?哀恸不已?抑或是开始为自己重新打算?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但是与他所能想出的怎么也不大一样,下意识便只一个年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至少,太医也说了,那时她才两月的身子,是极易落胎的。
然而阮小幺此时的反应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伤心,也及其恼怒,却总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