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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断转身道:“不许抬进我家去,只要不见尸体我就不信他真的死了。”
他不可能不给她一个交待就这样死掉。她多少回跟着他到战场上,见他在万军阵中犹如天神一般战无不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他是不可能死的。
何松转身看伏青山。伏青山缓缓解着身上的孝服,摆手道:“在此等着。”
虽然不是尸体,虽然只有一具被血浆透的铠甲,可伏青山依然很满足。
那个拿块石头一下下砸死他大哥的,在这两院之隔的墙上,跃墙而过欺占走他妻子的男人,有一身蛮力可敌百夫,亦有用兵的技巧可敌万夫。他单手拼不得,于朝堂设陷亦不能一击致命,反而还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
惟有一场战争。自平王入京开始,他就在谋划这样一场战事。
先是河西走廊的全线大捷。伏罡虽猛,无粮无兵器,终归也只能小打小闹。他本自掌兵部,再游说高千正与黄熙,仅着两淮的粮税而支持凉州,让一场大胜仗冲昏皇帝的头脑。
李存恪能坐得稳江山,河西走廊大捷替他增色不少。他尝到了甜头,在朝政难理,群臣难治时,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另一场战争,用胜仗来提升自己与伏罡的威信。
于是,从此,伏青山联盟众文臣,以河西走廊一战劳民伤财故,从此不再支持打仗。那怕从东到西,整个边境上时常有北蛮骚扰,文臣之谏,也皆以送帛止戈为主。
送那些小部落几万两银子,止一场上百万两银子的战争,实在是再划算不及的卖买。
皇帝本是野性,又狠尝过战争的甜头,一次次与群臣相争,相辩,最终,在这胶着达到即将绷断的时刻,伏青山发动文臣们改变谏意,力主应战。
犹如被勒过太久笼头才松了口的马,而伏罡一路猛进,次次大捷,是皇帝自己狂喜后的轻率大意,叫伏罡陷入被动,最终身陷重围。
而尸体归京,是伏青山这些年谋划中最得意的一场。就算没有尸体,只是一幅铠甲,那也是伏罡的铠甲,在鄂尔齐思河那种沼泽与泥潭密布,野兽横行,游牧布落密入林的地方,失了铠甲就是失了性命。
伏青山确定伏罡已死,只是缺幅尸骸而已。
铠甲回京的时候,本该孝妆出迎的晚晴却跑了。
不过没关系。伏青山知道,除了伏村,晚晴再无归处。于是,他又发动交好的文臣们请旨,请旨葬伏罡于故土,而自己,自然而然的,扶棺归故里。
现在,就像牧羊人要去寻回他走失的小羔羊一般,他要去寻回自己迷途的妻子了。
晚晴转身进了院子,自后院牵了白鸽,从后面小径上才走了几步,就见伏青山从自家后院开门走了出来。他脱了外面那件孝衫,如今仍穿着自己松青色的圆领袍子,仰脸冷笑道:“无论你躲到何处,无论你信不信,他死了就是死了。”
这本是条寻常无人走的小径,伏青山家后面一沿铺着青砖垫底,伏罡家却是晚晴新割过的齐齐草茬。伏青山道:“距离上一回咱们在这里对站,过了将近十年。”
她瘦的有些不成样子,骨立形销,头发都枯黄着。身上穿着件青色短袄,下面绑腿布鞋,头发亦不过简简单单挽着,像那些行走江湖的道姑一般清落。面上神情犹似当初第一日到他家时般透着惶恐与惊惧,以及努力强撑却一指就可以戳碎的勇气。就连眼中那叫京城锦绣云堆的将军府生活日益滋养出来的天真神态都荡然无存。
但恰是这样的她让他心中生出了份满足,他拼上自己这七八年中所谋划的一切才报了夺妻之仇,她也该剥去伏罡所赋予的一切,重回到当初还属于自己时的样子才对。这样,他做的一切才是值得的。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她亦还能有重新焕发的机会,但那一切都是建立在将伏罡这个人埋葬于河对岸的的前提下。
伏青山走近两步去接晚晴手中的缰绳:“你这样就很好,扔了这匹马,从那扇门上走进去,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如今恨伏青山这伪作的君子样恨到了骨子里,学着铎儿当初踢他的样子一脚踢到伏青山小腿的干骨上,冷眼看着伏青山疼的扭曲了脸也不敢弯腰去抚那腿,几步跳上菜园子抓了一把土说:“慢说伏罡死没死还是两说,就是他真死了,天下间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决计不会嫁给你。”
她慢慢松了五指,揉碎的土自指间往外溜着:“良夫当如沃土,滋养妇人如稼穑般丰茂。伏罡就是良夫,我一个只字不识两眼一抹黑的妇人跟着他几年,如今能自己坦坦荡荡行走于天地之间,能听,能读,能去思考,这一切皆是他的栽培。而你……”
晚晴冷笑着跳下田梗,走近了伏青山才道:“你当初虽心厌于我,为了能叫我替你侍奉双亲替家里干活儿,虽有厌恶也不表露出来。到了京城后更是先魏芸而后高含嫣,利用她们,踩着她们往上爬。魏芸可作夫子的女子,叫你逼成个疯子一样,高含嫣更是直接疯了。你这样的男人,怎可为夫?”
事实上,晚晴并不知道会群芳那可怜的小妓子醉莲并与魏舍人双死于床的春嫣,亦是他前进的台阶,是他踩着往上爬的楼梯。伏青山的晋升路,一梯一梯皆是女人的肩膀。
伏青山才要张嘴,忽而见晚晴脸上变了又悲又喜十分奇怪的神色,他也意识到身后有人走来,才转身便遭伏罡一铁拳打在鬓角几乎骨崩肉裂。伏罡满身风尘一脸胡茬,一把拽住伏青山拖进他那高墙大宅中闷拳揍着。
晚晴追着扑到后院门上,见伏罡推关上了两扇门,溜腿坐在门外重又哭了起来。
伏罡将伏青山狠揍一通,揍够了才甩着沾在手上的血迹缓声道:“你是我的小辈,便偶尔有些出脱闹些脾气,我以怀柔故也不肯狠加责备于你。但是你竟拿一国多少将士的性命来开玩笑,我不能杀你,却也不能放过你。”
伏青山吐出一口口红红白白连牙带血的粘物仰脸冷笑道:“你打死了我大哥还不够,如今要连我一起打死么?那就来吧。”
伏罡一只铁拳捏的铮铮作响,忽而狠命一拳重重砸到伏青山脑袋上,将伏青山整个脑袋打摔到肩膀上又弹回来。
晚晴在扒着门缝恰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拍门哭求道:“伏罡,求求你,多顾念顾念我的铎儿。伏青山或者该死,我的铎儿不能没有爹。”
伏罡伸拳还欲要打,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收回了拳头,回头拉开门就见晚晴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他屈膝跪下,揽晚晴在自己怀中抱了,凑唇在她发鬓间寻摸着,轻声道:“对不起!”
晚晴语无伦次,鼻涕眼泪满脸涌着,摇头道:“我一直都不信,我不信你会死,也不信你会丢下我。”
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她一辈子的悔罪,他出征时,她甚至都没有去送他。
伏青山闹了好大一场笑话,扶棺归来碰上伏罡本尊归了故里。他如今不过一个书院的山长,因着这几年为官清廉捞到的贤名还着实有些文官拥护,此时叫扶棺的官员们相抬相拥着往清河县而去,伏罡下手并未使上全部力气,想必还有救治的可能。
门外摆着亮闪闪油光光一尊金丝楠木的大棺。晚晴此时略扬了脑袋,有些自豪的看伏罡打量四周,忍不住问道:“我收拾的怎样?”
伏罡低头见晚晴笑的孩子气,正是求着要自己表扬的意思,深赞道:“很好,只可惜再不能从那墙上望到你。”
伏青山加高了院墙,将那墙角的大槐树也砍去,站在这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那院了。
晚晴听这话心中泛起些酥意,盯住了伏罡暖昧笑着:“果然你当初就曾站在这里看我,怪道我总觉得后背有些痒痒。”
伏罡叫她眼睛拨弄的心猿意马,才要回逗晚晴两句,就见伏高山长伸着手边揖边走了进来:“阿正叔,万幸万幸!”
春山亦阴着脸色跟在高山身后,两只眼睛上下梭量着晚晴。伏罡点点头应付过高山与春山,撵他们道:“我这里无事,快回自家去。”
高山有些手足无措,指了院外棺木道:“那东西太过显眼,您要怎么安置,我呼喊些上伏村的男子们来。”
伏罡亦犯起了难愁,金丝楠木为棺,只有王侯将相能配,他如今才值盛年,纵是纯金给他造个棺材亦不及多活一天有价值,自然不愿意要这东西。但这是御赐的,况且棺材这东西总不能冒冒然送给别人吧。
晚晴亦不理高山春山兄弟就在面前站着,掰了伏罡的胳膊弯腰笑了许久才道:“这棺木是有主的。”
院中几个男子俱惊,伏罡问道:“是谁?”
晚晴并不答言,出院门到伏识老娘家门上,这种多少年前的老院子并不设门只开一户小单扇,那前朱雀后玄开的金丝楠木大棺自然抬不进来。伏罡问晚晴道:“你要将棺木送给伏识老娘?”
晚晴推了伏罡道:“快去着人将棺材抬到这门上来,我去叫她。”
伏罡拉住晚晴道:“不如仍放回自家,这是御赐之物,只怕她当不起。若大嫂无棺下葬,我出钱替她置一幅棺板即可。”
晚晴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主张。”
伏罡是个妻奴,只要她的吩咐但从无异的。见高山已带了上伏村的年轻男子们在大槐树下站着,一起招呼去抬棺木了。
晚晴进了伏识老娘那厅房,黑油弥漫过椽梁的老屋子里,伏识老娘粗喘拉的老长,间或不停的哼着。那装点心的盘子里还剩着几只干透的糕点,一只蓝边粗瓷白碗中有半碗发黄的冷水。最凄惶不过便是这样的晚晴,无子无孙,孤独一人,连自己都盼不到的闭眼,死是余下生命唯能盼望的欢喜事情。
“大娘!”晚晴握了伏识老娘的手,轻唤了几声。垂死的老妇人渐渐睁眼开昏黄如兽般良善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晚晴的目光。
晚晴紧了紧她的手道:“你的棺木来了。”
“哦?”这垂死的老妇人眼中忽而如星辰点亮,裂了干透的嘴唇笑了笑道:“在那里,快扶我去看看。”
晚晴不信她能站起来,见高氏与娄氏两个在门外站着,指挥她们开了窗子,自己扶伏识老娘在窗前坐了,指着院外隐隐可见的金丝楠木大棺道:“就在那里。”
伏识老娘定盯看了许久,长长的出了口气叹了一声,使劲捏着晚晴的手道:“扶我出去看看。”
晚晴无法,只得又叫高氏与娄氏两个进来扶她,三个人一起捉着伏识老娘给她裹了件齐膝的半襟衫子,扶她颤危危出了厅房下了台阶。老妇人此时也再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门外,将那阳光下金丝烁烁的大棺亲手抚了一遍,边抚边赞叹,眼中流出两行昏泪点头道:“好!好棺板!”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没了颜色的烂衣,复又叹道:“只是我身上穿的太过寻常了些。”
晚晴道:“我们替你置备几件寿衣,你放心。”
伏识老娘点点对,十分不舍的再望了棺板一眼,叫高氏扶着回屋去了。
高山兄弟见伏泰正堂堂昂藏七尺的男子竟一幅善耳全凭妇道人家作主摆弄起家中大事,心中又气又恨又看不起他,却又不得不尊着他。终是高山惴言道:“这样怕有不妥,毕竟是御赐之物,怎好给她一个年老的贫妇。”
晚晴道:“咱们伏氏一族这几十年中多少妇人少年丧夫,一人孤苦守到六七十岁,这样的妇人族中本就该上报到县衙请封贞妇。但咱们族中这些年竟未曾为一个贞妇上疏请封,难道不是你们族中的失职?
伏识老娘年级轻轻守寡,到如今夫子俱丧,你们便上疏替她请封一个。既她是个贞妇,盖作牌坊都使得,一幅棺板有何使不得?”
伏罡见自家小夫人侃侃而谈居然有十分的道理,望着她只是笑而不语,微微的颌首以赞。高山虽如今做着族长,不过仍是学了些伏盛的色茬与风流,其它事上一概不通,听了这话也只好做罢。
至晚晚晴与伏罡沐洗过回到那积年的老床上并肩躺着,晚晴这才问起别后的事情。伏罡牵了她手慢慢摇摆着细细述道:“当初接到军令,要我们孤骑深入腹地去突击,我度及前后也知这战术有点风险,但军令如山不得不存,所以也只得前去。一路深入亦不敢太多恋战,保存实力一路直到额尔齐思河。因北蛮盟军切断来去通信也不知后方战备如何,与敌军侧面交锋过几次之后便丢盔卸甲佯败而逃。
三十六计走为上,那时正好北蛮明军皆在哈尔哈林一带集合,绕居延到凉州一带并未受到太大阻碍,我带着骑兵部将们一路从过居延到凉州,再从凉州入关,一路绕了好大一圈子。入关后恰听闻伏青山扶棺回故里,我就安排好部将们回京,自己往此而来。我想你定也在这里。”
晚晴忆起自己这几月的煎熬,忍不住又心酸起来:“你不能死。皇帝缺了你,还有别的将军可作战,我却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夫,亦是我的天,你死了,我的天便塌了。”
伏罡道:“女子讲求以夫为天,我却只是你的夫,并不是你的天。你可以单人匹马从京城回到清河县,才真是叫我另眼相看。”
晚晴道:“不止了。我还砸了你家的锁,修葺了你家的屋子,把你爹娘的牌位都抱回了家。”
若他果真死了,她打定主意要在此替他顶立门户,将这门户香火延续下去。
伏罡出家几年,于亲情只有心理上的眷依,并不在意形式,此时才惊问道:“果真?”
晚晴道:“果真。”
她忽而忆起件事情,爬起来跳脚到外屋八仙桌旁抱了伏海的牌位过来,取开上面的檐子自内抽出张发黄的纸来,又盖上牌位跳进西进,扬手道:“我竟忘了,这里有张纸,上面恰有我的名字。当年正是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从这床顶的夹板中发现的。”
伏罡亦坐了起来,两人凑在灯下一起读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君玉韶,念晚晴。然诺重,遂成行。惜去来匆匆,光浮浅影。山树云深哀意浓,水墨画意手抚亲。盼来日、覆蹈归是途,补遗径。
伏罡才读得一半就笑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所写的半阙词。因读书识字不多,只写得半阙再写不下去,便夹到了床梁上。”
他忆母而书面半阙词,走后不久,还是满脸癞疮的小丫头来打扫这屋子,寻到了那张纸,于是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
晚晴细看,果真是伏罡的字,比之如今稚些生疏些,但确实是他的字。
她伏到他怀中笑的不能自己,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忽而丢了纸转过身上吻上伏罡的眉眼,挑舌尖将他唇舌吃了个够,一路吻下去在他胸前拱着,伏罡不过转身便将她压到了身下,翻上来揉动起来。
伏识老娘次日早起辰时丧去,赶在咽气前穿上了新缝的丧服,舒舒服服躺到了那白褥金被,陀罗尼经压体的大棺之中,人这一生,封王侯拜将相,活着时纵有山珍海味享之不尽,到死也不过一缕黄汤,唯一具棺木,是此生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
伏识老娘满足的不能再满足,欢喜的不能再欢喜,长叹一声而逝。
人世的可笑就在于此。死是天地间人最怕的事情,此时却因着一幅棺材,许多人却羡慕起伏识老娘来,羡慕自己死的不够及时,不能享用这样一幅好棺材。
这样的人便要不停冷笑:“她一幅轻贱骨头贱到了骨子里,便是三底两盖都要压她个难以超度,更何况这样尊贵的棺板,好不好打入地狱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发送完伏识老娘,伏罡与晚晴也该起身回京了。
因伏罡诈称已死,到了四五月间又恰值青黄不结,盟军便结集大军先是攻占了庆州,再挥师南下,是要直取京师了。
伏罡的大部本在京城周边待命,等的便是重新一战。待他一回京便集结军队,又一次北上。这一回却是正面交锋,连皇帝李长庚都披上战甲,去亲征了。
朝中自然有黄熙,唐政等文臣相守,青山在秦州城养了些日子,又重回到了京城。但他官职已丢,唯有那山正一职还在,此时便仍回应天书院去做个山正,倒也符合他那寥落孤单的文人气性。
送走伏罡一月,晚晴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一回她不必丫头婆子们提醒,铎儿首先就将剪刀并伏罡架子上的锋刃之类的东西,全从畅风院撤了出去,生怕见之相忌她又要流产。
自打晚晴怀了孕,铎儿回到应天书院之后,便甚少回过将军府。晚晴心念他去看过几回,见他与伏青山父子俩人单住一个院子,却也有个老仆相伴,整理的井井有条。
铎儿这孩子自幼跟着母亲流离,成熟的早,如今见了晚晴亦少言语。既她再怀了身孕,便是她想跟孩子亲热一点儿,铎儿也会立即躲开,即便她抚一下他的脸,他也会拿出帕子立即擦一擦。
到了九月间,晚晴寻思着自己肚子越来越大,往后只怕不便再来相看,最后一回往应天书院看铎儿,入伏青山如今常住那小院,远远见廊下几盆菊花正盛,花旁一片凉席,他父子二人盘膝坐于案前,伏青山指着书本讲着什么,铎儿微微点头,未几,抬头一笑,伏青山亦是一笑,自然而然的摸了摸铎儿的脑袋,铎儿却不介意,只在伏青山那松色袍袖上蹭了蹭,便接着认真听了。
晚晴此时肚子已然鼓圆,因平常来都未曾见过伏青山,此时想着要退出去,却又心中有些触动,便仍是站在门上看着。
本来,这才是她最渴求的日子。她种田,他教书,闲时她在院中洗衣拆被,他带着孩子坐在廊下温课读书,阳光暖融融的照着,只看一眼,此生再不能有的满足。
可如今是不可能了。她曾经的良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为了能爬上功名利禄的山顶,为了一片男子生来的报负,不慎一脚踩空却是落入了深渊,如今即便洗去前尘,即便悔悟,即便想寻回曾经那份平淡却又温暖的生活,她却叫曾经的苦难逼迫着走远了,远到与他横隔一条天河,那一步,此生都不可能迈得过去。
晚晴心中难过不已,悄悄将装着自己亲手炒的面豆豆并给铎儿带的一些吃食放到院门上,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院外石径上捂唇站了片刻,才转身要走,就听身后铎儿唤道:“娘!”
晚晴豁然转身,扑过去将已经齐自己前胸的儿子揽到怀中,唔咽着哭道:“我的儿,娘这一生走的路不好,独独屈了你了。”
她肚子硬鼓鼓的,想必是顶的铎儿不舒服,他用力挣开了问道:“饭可按时吃着?”
晚晴点头,泪吧哒吧哒往下掉着。
铎儿又问:“可曾动过刀具?”
那九节鞭与短刀是伏铎亲自藏的,想必她也找不到,可就怕她闲极无聊要动剪刀裁衣,听婆子们说动了剪刀,生孩子要长豁豁嘴的。
晚晴摇头道:“一概未动过。”
铎儿又道:“天凉了,你的衣服总有些单薄,回去记得加上一件儿。”
晚晴依旧点头,在这早熟的孩子面前,她竟成了孩子,他却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见晚晴依旧眼泪不止,掏了帕子出来踮脚替她擦着,擦完又踮着脚费劲的揽上晚晴的肩膀道:“往后不必来看我了,便是你炒的面豆豆,我也不爱吃。你得在将军府好好养着,可不能再像上一回,冒冒失失就没了孩子。”
晚晴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肚子跪的难受,铎儿拿自己两只脚垫着,叫晚晴跪在自己的鞋面上,随即抱着她的肩拍道:“别哭了,这书院里皆是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叫他们看见我的娘哭,我往后又有得叫他们取笑了。”
晚晴自觉在孩子面前怎样都是错儿,慌得又叫他扶着站了起来,连连挥手道:“快回去温课吧,娘这就回家去,不能叫孩子们看着了又嚼我儿子的舌根。”
铎儿深深看了晚晴一眼,转身走了。
晚晴一人往外走着,快出书院门时却迎面碰上伏青山。
自打在伏村一场闹事之后,他们也有五六个月未曾正面见过。毕竟曾经的夫妻,两人间还有个孩子,如今伏青山是不可能再有能力害伏罡的。晚晴见他在株柏树后站着,走过去对面站了道:“我已经走了这样的路,总归难顾及,要劳烦你照顾铎儿了。”
伏青山略揉了揉那叫伏罡打落下病根的脖子道:“那是我儿子,我自然会照顾好他,这你不必担心。”
再无多言,晚晴点点头转身才要走,就听伏青山忽而唤道:“晚晴!”
晚晴回头,不解的望着伏青山,便见他忽而仰头,却是躲不及的两行泪已自面庞上滚落了下来,他出口亦是哭腔:“我此生最悔的事情,是未见过你怀着铎儿的样子。”
晚晴怔了怔道:“那一年恰好公公病了,我大着肚子要下地干活儿要伺候病人,婆婆掂念着你若是高中进士回家,总要有口肉吃,于是不顾爹病的厉害,贪便宜赶到车集去看只便宜的猪崽子,回来公公就咽气了。”
也许是因为从此三年未见过肉星子,晚晴于这一段儿影响犹为深刻,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伏青山转身,瘦瘦的肩膀颤抖着。
晚晴怕自己忍不住亦要哭,转身才要走,又听伏青山说道:“铎儿并不是不爱你,他不过是怕自己总出入将军府,要叫你忆起我来心有不悦,要叫别人说闲话,起些风言风误,怕你难堪,才躲着不肯去看你。孩子心里,最爱的仍是你。”
过了许久,晚晴才体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她本是哭着,哭了片刻又笑起来,笑着说道:“青山哥,总归,我们如今的日子不缺吃,不缺穿,不必从地里费力刨粮食出来,这就很好了,是不是?”
两人皆回头,已是擦净了眼泪,亦都笑着。
伏青山道:“是啊,很好。”
没有她围在身边不停的絮絮叨叨,讲些痴话傻话儿,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过的好过。原来不会,将来亦不会。
这日,顾柚澜提着一篓子的肥蟹到将军府,进门便命令厨下洗净蒸了。
她还提着一篮子新剪的菊花,进畅风院见晚晴提根几尺的棍子在院子里舞着,皱眉许久道:“我记得你原来用的是刀,如今怎的得改棍子了?”
晚晴搁了那丁季替自己打来的铜杖道:“我怀着身孕,按理不该动刀动枪的,但功夫一日不练就要生疏,我儿替我寻了条棍子来练着。”
顾柚澜撇嘴道:“我怀孕的时候,可从未忌过这些,还不是照样生着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你就是太小心了些。”
秋阳还暖,畅风院中也是一院子的菊花,两人在屋外石几上坐着,厨下端上螃蟹来,顾柚澜看了一眼就先笑了一声,再看再笑。晚晴有些摸不着头脑,细看碟子里,便见那整整齐齐壳儿紫红的螃蟹旁还整整齐齐摆着一盘盘的蟹肉。
顾柚澜笑着一拈螃蟹却是散的,再看那八只腿儿并蟹钳,无一例外挖的空空荡荡,却原来厨下早将肉剔了出来,单独摆着。
关妈妈亲自端着一瓮黄豆猪手煲来,揭开盖子给晚晴盛了一碗,笑着对顾柚澜解释道:“我家夫人如今怀着身孕,忌见刀剪,老奴便自作主张,将蟹儿全给卸了,虽没了刀剪少了意趣,但蟹肉蟹黄还是一样的香。”
顾柚澜笑着摇头,心道这一家主仆皆像着了魔怔一样。却也道:“我提着蟹来看个孕妇,这要是别人,心中就该起疑了。不定想着我动了什么坏心思。”
晚晴顿了片刻才醒悟过来,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傻而已。”
提着一筐子蟹去看孕妇,然后自己吃完蟹,顾柚澜便又傻里傻气的回家去了。
来年正月初一夜子时,晚晴生了个女儿。她生伏铎时发作的快,生的也快,这一回更是利落无比,才觉着有些胎气,待稳婆备好剪刀水盆,孩子已经出来了。
关妈妈包好了孩子递到晚晴面前,笑道:“夫人的福气造化,全在这孩子身上,细条条的身儿,两条腿老长,再不会拖累她娘的,不必费多大劲,一下儿就生出来了。”
孩子头小身体纤长,虽一样的斤两,生产起来却比头大膀圆腿短的孩子要少费许多力气。
北方战事整整打了一年,期间皇帝回朝,前方由伏罡督战,直到自家小女儿过百岁开宴时,获得全胜班师回朝的伏罡,才风尘朴朴撇下将士们,一人骑着鸿泥一路不眠不休两天两夜,要赶着回来替女儿过个百岁。
这日国公府开宴,因府中再无人照应,顾柚澜自发的请了几位夫人替晚晴应付着女眷,外头丁季在打点,一场百岁宴倒也开的红红火火。
既知北伐大胜,伏罡回朝一个一品太傅自然是少不了的,是已门庭越发热闹。
人群中一个胡子拉茬瘦瘦高高的男子,对着门上一身喜服的陈伯略扬了扬手,随即大步入内,一路往内院去了。
畅风院内一众女客,正谈欢笑闹着,忽见一个胡子拉茬面色黝黑的高个子冲了进来,随即皆是吓了一跳,俱回头望着。伏罡先在厅中环扫了一眼,不见晚晴,随即听得某处一声婴儿的哭声,自觉混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一路追到楼上,推开房门,便见晚晴怀中抱着个孩子,正在窗边走来走去,屋中再无旁人。她一心盯着眼中孩子,也未察觉有人进来,抱着孩子转到后窗上,望着后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叹道:“我的乖儿,这些人皆是来替你祝岁的,娘这一生难得这样欢闹,可你爹不在,娘就高兴不起来!”
她无父无母,自来最爱到别人家做客。若自己有钱有物,自然也喜欢办上一场宴事,高高兴兴请人来吃喝一顿,与自己说说话儿,唠唠家常,没有田粮地的牵绊,彼此像亲人一样。如今宴席开起来了,各处院子里皆是锦衣华饰的宾客。
可少了那么一个人,她的心便空着一半,与人笑谈一句,想起自己在外的丈夫,心便凉了一半。在院中多走了一步,想到伏罡此时不知还披着沉甲走在何方,前可有敌人,后可有追兵,那心便又凉了一半。
借着要哄孩子睡觉的功夫,她一人上了楼,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着,恨不能此时便飞到庆州去,飞到哈尔和林去,只得伏罡一人,与她相依着,便是在那遮掳障中,便是成日只能吃烤兔子,夜里要靠他的身体才能温暖自己,她亦是愿意的。
“要是你爹在就好了!”过了许久,她又重复了一句。
此生除了在母亲坟头,伏罡还未曾哭过。亦除了此刻,他再未觉得自己的两腿如此沉重过。夫妻一体,在七八年后,他凭着自己的耐心与柔韧,在她的心里,终于占据了一席位置。
他一步步走过去,将晚晴并她怀中的孩子深深揽到怀中,凑着晚晴的脖颈,耳根吻了一气,才道:“我回来了!”
已过三月,晚晴二胎生的小女儿也褪去红红皱皱的样儿,光光溜溜十分的漂亮。
伏罡先看了一眼,惊道:“如何皮子这样红?”
晚晴已爱这孩子成了命根子,听了立即发怒:“幼时皮儿红的孩子,长大了才有白肤,幼时白的那些,长大了皆是黑黄皮儿,我儿最好看,是你不懂欣赏。”
伏罡伸出自己蒲扇似的大手,想抱又不敢抱,再看一眼,那孩子也叫这胡子苍苍面色黝黑的男人吸引入,一双圆圆的眼睛转过来牢牢盯着他。
第一眼时,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待看了第二眼,他的心都仿似叫那孩子一双眼晴勾走了。但他不过鲁夫,全然未见才出生的小孩子,凑着看了许久又问道:“如何不长眉毛?”
晚晴在妆台前坐了,借着外头亮光道:“如今只有眉胎,瞧见没?那两道浅浅的黄毛儿,将来就是眉毛。”
这与伏罡心中的孩子长的完全两样,可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女儿,他看了许久,小心的接过来抱在怀中,小小的人儿,伸出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来在他面前乱抓着,抓住他黑色衣襟缓缓要往嘴里送。
伏罡看了许久,转身在晚晴额间吻了片刻,才道:“我头一回在伏村见着你时,曾猜度你或者是那一房的妹妹,再后来,听铎儿唤你叫娘,才知你是那一房的媳妇。我未曾想过咱们会有如此的缘份,而如今,你会替我生个孩子出来。为了她,也为了你,我也得理一理这世道,叫它清平,叫它安乐。”
于男子们来说,所有的报负,理想,最初的萌发点,也不过是为了要叫父母妻儿一生顺遂,人力不能定生死,唯愿,此生能生于安乐,死于安乐。
待大军班师回朝,朝中赐伏罡安国公一职,无券,世袭,兼枢密院枢密使,太傅等职。既成了世袭的国公,为了能有人承爵,他便有了借口叫晚晴再生一胎,看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了。
妻随夫贵成了一等国夫人,才二十五岁的妇人,多少贵家女子们在这个年级还在侍奉公婆,还在一个大府中拿肚子,拿心计替自己拼个未来,晚晴却是一府独大,无公婆无叔侄,自在的不能再自在,荣耀的不能于荣耀,只是再多荣耀傍身,她亦仍不过一个普通的妇人。从伏罡死过一回她才体悟出来,傍身于男子等待荣华富贵的终身享用不尽终是不保险。女子若要能堂堂正正顶立于天地之间,终须将自己先立起来才行。
习武为求自保,习文亦不过傍身,比之琴棋书画来说,这两样并不能即刻显现,不能叫她在京中贵妇人们中独立翘楚遭人艳羡。但这是自身胸中的丘壑,是敛于内沉于稳的气质。
她与伏罡,一个专心做事一个专心守家,如今都还正年轻,只要如此稳稳守下去,亦能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吧。
她与这世界,从此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