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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羲师父年已过七旬,虽保养得宜,却也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但他与尚在知命之年徐正师祖坐在一处儿,二人年龄相差极大,看起来颇有些违和。
若是外人瞧见了,倒不知谁是谁的徒儿。
温良辰坐在蒲团之上,神情紧张,目中隐隐含期待之色。
今日是考校之日,接下来该如何安排学习,全看徐正的态度。
“哎,你这孩子,当真冰雪聪明。”徐正微微抬手,将一叠画纸放在矮几上,接而又转头看向温良辰,眼眸平静如水,面色神情却十分莫名。
温良辰在他明则温和,实则犀利的眼风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对着外表淡然睿智,内里老油条的徐正,她宁愿面对温文尔雅,性子却有些执拗的平羲师父。
平羲师父主业为炼丹药理,但是,三个月前,徐正命他授温良辰习书画,于是,每日午后,温良辰便同他学习最基础的书画技艺。
温良辰天赋极佳,画上几笔、临上几帖,便能极快地完成任务,连平羲都不得不赞叹。但是,她是个坐不住的,瞅着下课空隙,便往隔壁炼丹房跑,偶尔与师兄们聊上几句。
谁知这一玩闹,便惹出了事端。
温良辰脑子活络,常有惊人想法,说的不好听,是总生出常人未有的馊主意。温良辰对丹炉的密封提出疑问,众人合计之下,便想试验各色合炉之法,在她的怂恿下,师兄们日夜轮流加固封盖,谁知最后竟把丹炉给炸了。
幸亏当场人数稀少,方没伤及性命,但此丹炉为平羲重金购置,已使用近十年时间,如今却坏得彻底,平羲想责难她,偏生又没丁点办法。
主要是这位徒弟身份太高,性子又过于古灵精怪,和只泥鳅似的油滑。
“师父,我观炉中附近漏气之处,皆有细小红色颗粒,而在其他角落,料为黑色,由此可知,若是使炉得以密封,必不会浪费如此之多的丹砂,徒儿也是为了师父考虑,若是师父能得到至纯材料,没准儿对炼丹术大有进益呢。”温良辰说的振振有词,好似这炸丹炉的事故,都是平羲着想。
平羲师父哪里不知她在狡辩,但转念一想,却发现徒弟所言倒是有那么几分歪理。
温良辰之言给他提供新的解决之法,平羲心痒难耐,丢给温良辰一堆课业,便进书房钻研起来。
温良辰每日完成固定画作之后,空闲时间极多,闲来无聊,便在观中寻兴趣来学习,不过许久,她又与制符弟子混一块去了。
太清观最主要经济来源为开坛设法,其次便是售卖符箓,这道家符箓作用良多,可贴在房内,亦可泡符水来喝。
温良辰去了两日,便开始给师兄打下手。
师兄们觉得无所谓,便将几样小符交由她来画,当然,经由她手中的,大多是鬼画符罢了。
“师兄,符都是画出来的,怎能治病?”温良辰画了数十张,心中无聊,便自创了几种花样,让符箓看起来美观些。
师兄愣了片刻,接而笑道:“师妹,不瞒你说,这符的模样都来源于古书,祖宗说有用,它便是有用。”
某一天,一位妇人满面喜色上山,大呼太清观符箓神妙,此时恰逢平羲师父出关,妇人便将前事如实告知。原来,上个月她从温良辰手中购置一枚符箓,没想到一碗符水下去,竟有了身孕。
平羲听罢,气得不打一处来,寻来温良辰便道:“你、你这徒儿,为师命你好生学书画,你竟跑去给人画送子符?你好生给为师交待清楚。”他平常素来文雅惯了,连教育弟子都没半分气性。
道士们一般画些退病、驱邪之类不温不火的符箓,送子符这类偏方,从未有人敢大言不惭地制作,谁知温良辰脑子一热,竟给人折腾出一张莫名其妙的送子符。
温良辰嘟着小嘴,面露无辜之色:“师父,在画符前,我特地上您书房中寻出一本医书。我观那女子面容憔悴,眼下有青黑之色,且她畏寒畏冷,明显是肾虚之兆,而她又遭逢婆家虐待,以至于情绪不稳,诸多事宜,造成她未能有孕。”
“那日她跪在观门口,缠着师兄画送子符,还声称不给便撞死在门口。我瞧着师兄为难,便顺手画一幅送于她,告之她莫要胡思乱想,每日充足睡眠,且服食安五脏,以通气血……”温良辰学的都是皮毛,所言并不全面,还有诸多错误之处,幸而未曾乱开方子。
谁知却被她误打误撞,竟劝得那女子放宽心,这才容易有孕。
说到底,是她好运气罢了。
“师父,我做错了吗?”温良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底尽是不服,“她言自从有身孕之后,婆婆便将她供起来,每日过得比皇后娘娘还舒坦。”
“……”
听闻温良辰狡辩之言,平羲师父只觉如鲠在喉。
徐正交待他教授温良辰闺学,却没想到这徒儿顽劣,不愿当一名好闺秀,竟喜爱搞些歪门邪道,再放任她这般下去,只怕三年后,太清观便要出一名通百家杂学,善忽悠骗人的女道士!
温良辰本以为此事过去,便能继续随心而学,谁知平羲一怒之下去寻徐正告状,当晚,徐正便亲自上手管教温良辰。
面对这位重量级的师祖,同时还是母亲师父的徐正,温良辰彻底蔫了。
“你可是不满意为师的安排?”徐正目光古井无波,却自带一股天然的威严。
温良辰急忙摇头,她只是不乐意学习闺秀技艺罢了,但是,她并不曾偷懒耍滑,还学得颇好。闲暇之余,她想掌握些其他能耐,她又有何错?
“你学炼制丹药,或是绘制符箓,为师并不拦你,”徐正抚摸胡须,忽地微微笑道,“道家主学和杂学极为庞杂,既你有兴趣,便多学些。”
温良辰面露疑惑之色,只好答应下来。
她入门尚浅,尚不知繁杂是何意,直到被薛扬领至藏书阁后,方才恍然大悟,几欲调头逃下山去。
哪里是极为庞杂,分明是用包罗万象!
那藏书阁共有三层,内分门别类罗列各色书籍,医药养生、地理图志、历史经传、风水易理、修炼要义、武学精髓,甚至连术法和戏文都有,简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温良辰心惊肉跳,心道,只怕她穷极一生,都无法学完这满屋子的书。
温良辰目瞪口呆,但又反抗不得。
徐正紧随其后,正儿八经道:“明日起,你卯时便跟着你师叔练武,早晨听讲经论道,午后寻你师父学书画,晚间择藏书阁一本书籍学习,次日由你师叔查验是否学成,若有偷懒耍横,下次再加一本,你觉如何?”
徐正老奸巨猾,知晓如何管束她,不给她丝毫空闲去顽皮。
既然小丫头精力充沛,那便让她好生明白——精力到底该往何处使。
听闻此话,温良辰几乎晕厥,心中郁闷不已: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狐狸还是老的精,小狐狸我暂且退避。
自徐正下达命令之后后,温良辰便再未睡过懒觉。
说是卯时练武,其实还要更为早。每日早晨,薛扬准时上门提人,丫鬟和婆子都怕他,无人胆敢阻拦,温良辰无奈之下,只好比他起得更早。
因为她年纪幼小,养尊处优时日又久,身体弱不适宜立即学武。
别说舞剑,就算使匕首都困难,薛扬毫不留情,不授其武艺,而是先命她爬山跑圈,几日下来,温良辰几乎脱了一层皮。
午后依然学画,如今平羲换了方法,不要求温良辰画那些死物,而是命她出院子寻事物绘画。
温良辰本以为书画课可好生休息,谁知其难度陡然提高,课业繁重得她叫苦不迭。
下课用饭之后,她无时间耽搁,须急忙赶往藏书阁。徐正虽说书籍任由她挑选,其实,主导权还是掌握在薛扬手中。
不知为何,薛扬总会可以挑选修身养性类的书籍,看得温良辰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当然,温良辰却不敢偷懒,若次日有回答不出之处,薛扬便会加一本晦涩难懂风水玄学,如此被整治两次后,她再也不敢明面上与他作对淘气。
时间匆匆而过,三个月之后,温良辰表面上被驯服得老老实实,至少,连徐正都看不出来她是故意伪装。
“此次画梅花大有进益,比上次之作,多了几分神韵,看着是下了功夫的。”对于温良辰的进步,徐正十分欣慰。
温良辰实在是少有的聪明伶俐,任她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透,其天赋远超于当年的襄城公主,徐正胆敢下结论,若温良辰是男儿身,没准本朝将会再出现一名连中三元之人。
“多谢师祖夸奖,是师祖、师父和师叔教得好。”温良辰大松了一口气,开始甜甜地笑了起来,嘴巴和抹了蜜似的。
她心中却在暗暗腹诽,只因平羲师父昨日威胁于我,若今儿再出现差错,从明日起,便要发配我去画那山顶大石和老松。
我的公主老娘,三元山山顶风大,这大冬天的外出作画,可是会冷死人的!
“画倒是似模似样……但是,你的字,却未有太大进益,”徐正皱皱眉,以手指敲了敲案几,继续道,“字里行间,有力而无巧,有形而无神,你今后可要多加用功。”
“是,徒孙谨记师祖教诲。”
温良辰忙垂首应道,心中却是极为痛苦。她每日课业之多,已是京都闺秀的三四倍,连觉都没法睡饱,哪还有空闲练字?
她又转转眼珠子,斜睨了薛扬一眼,气得小嘴一抿。
温良辰心中怨声载道,都是这薛扬所害,若他少拿些修生养性的书籍来考校我,我的字岂会交不了差?!
“好罢,为师观你近日用功,允你三日休假。”见温良辰一脸痛苦至极的表情,徐正终于不忍心开口道。
温良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回过神来之后,顿时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多谢师祖!”
三元山上热闹翻天,而山下的静慈庵,却是一片静谧。
一名面生的丫鬟站在树下,朝眼前的少年弯膝行礼,轻声道:“郡主交待不见外客,请表少爷离去罢。”
“请唤鱼肠姐姐出门,我有要事告之与她。”
少年的声音清冷,直寒入骨子之中,丫鬟只觉通身冰凉,肩膀微颤,将头颅低得更深了。
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偷偷瞄他,只见他长身立于雪地之中,着一身银灰鼠的大麾,衬得他肤色如雪,唇如梅红,安静的眉眼之中,却倍显孤寂。
“鱼肠姐姐……也不见。”
此少年,正是于国子监读书,请假外出探访温良辰的秦元君。
听闻此话,他眉头皱起,黑沉的眸子冰寒一片,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丫鬟双脚发颤,不自觉往后踏上一步。
他思索片刻之后,又沉声问道:“她当真是如此交待,连我都不愿见不曾?”
“是。”丫鬟牙关颤抖,被他盯得心中发毛。
秦元君将她的惧怕尽收眼底,心中却察觉某些不对,温良辰不见,不至于鱼肠也不见。
若温良辰当真如此交待,那么,眼前这位二等丫鬟,为何会怕成这般模样?
由此可以推断出,温良辰极有可能不在庵中。
得出此结之后,秦元君嘴角微弯,霍然转身,遂拂袖离去。
“不见我便不见,我离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