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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春雨来得干净利落,直哗哗地掉落下来,让人没有丝毫准备。
卢栩举着油纸伞小跑着,脚下的青石板面被雨水浇了个遍地淋漓,一不当心就会滑了脚。他心里直摇头嘀咕,主子的性子真是愈发难琢磨了,前一刻还风轻云淡,一转身便这样急冲冲地打道回府,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雨势渐大,黑色外袍上沾染了粒粒雨珠,因脚下疾行,衣摆墨靴上也溅上了泥水。卢栩抬眼,耿醉君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容,只是脚底迈的步子愈来愈快。
卢栩见了也顾不得自己,慌慌张张小跑地将油纸伞举至耿醉君的头顶,可还没一会儿,两人便又落了距离。
就这么跌跌撞撞,好容易回到了耿府,卢栩正要扶了耿醉君进‘绝酒堂’,却见他脚不停歇的往西苑走去。
卢栩见了一愣,哪有连朝服都不换的理儿?先不说在外边就有人认出了爷这副狼狈的模样,就单单在自个儿府中,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呢!都尉大人衣衫不整?这要传出去还了得?
卢栩急忙跑到耿醉君面前,垂首咬着牙说道:“爷,请先回‘绝酒堂’更衣!”
耿醉君皱了皱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卢栩不知他的心思,只梗着脖子劝道:“您这样实在是有伤君威,爷难道想将这模样让旁人看了去吗?”
耿醉君心里一动,慢慢抬起眼看向远方,心里渐渐冷静了下来,心下琢磨着,是啊,自己这个狼狈模样,岂不是教她看了笑话?
低头看着卢栩一身的泥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真是足足的一个落汤鸡!
耿醉君失笑,抬手扶起了卢栩,又将脚边的油纸伞捡起来举至两人的头顶,说道:“罢了,也亏你想得周全,就换那身景泰蓝的罢,你也辛苦,让人找衣服给你换上。”
卢栩本心里打鼓,若主子爷仍执意如此,怕是谁都劝不来的,正要跪下以表忠心,头顶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句,整个人忙不迭地接了伞柄,将油纸伞完完全全地移至耿醉君的上方,打心窝子里都暖和起来,红着眼眶道了谢,便麻利地叫人搀了耿醉君回了‘绝酒堂’。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耿醉君已经梳洗完毕。褪去了一身的泥垢后的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神清气爽,连带着屋外暗沉的天色好似都明亮了几分。
耿醉君笃悠悠地迈过门槛,面上无喜无悲。
卢栩由偏房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心下道了几声阿弥陀佛,但愿主子爷可别再想方才那般失了分寸。
耿醉君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淡淡说道:“走。”
卢栩忙叫人取了稍大一点的油纸伞,便随耿醉君一道下了略有青苔的石玉台阶。
一路两人无语,耿醉君不开口,卢栩也不敢吱声。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原以为爷那般失态是因着黎夫人,可现下经过‘断云阁’爷瞥都没有瞥一眼,相反,爷竟直直的向着西北角的‘舍南舍北’而去。
这时瑶矜正好从帐房那取了月例,挺着伞便打西边回廊走了过来,远远就见两个身影渐行渐近,其中一人身形高挑,满雾烟雨也掩不住他的钟秀之气,那人头上的油纸伞略微倾斜,缓缓地露出了他的面容。
瑶矜见了吓了一跳,脚底仿佛定在了地上动也动不了,好一会儿才满面红晕地回过神,哎呀一声便转身跑了。
卢栩见她如此不懂规矩,刚要喝她回来,耿醉君抬了抬手,也不说什么,只蹙了眉头,不徐不急地往前走。
此时两人已离‘舍南舍北’外不到几丈地,耿醉君停了脚步见那丫头匆匆进了偏房,还没等站稳脚跟,另一个丫头又忙不迭地冲进正房内。耿醉君停了一会儿,右手将左手食指的虎骨扳指转了一转。
雨丝毫没有收小的势头,反而愈来愈大,似乎要将多少天来积累的苦水一并倒了出来。
过了半晌,耿醉君也不再等,抬脚便进了屋子。
诺大的屋内一片昏暗,阴沉沉的天色透不进半点亮光,如玉坐在那红木方角镜台前一动不动,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地看着他。
耿醉君一看见她,脑子里好似打了结,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得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示意卢栩和梦倚都出去。
梦倚心里不乐意,慢腾腾地不愿挪步。卢栩见了急忙使眼色,这丫头还真不懂看脸色,要是爷怪罪下来可有她受的!
梦倚见卢栩着急,嘟了嘟嘴才往门口走去。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念爷,今日好容易见上一面,也不得让她好好瞧瞧。
卢栩在心里啐了一声,上前就抓着梦倚的胳膊拽了出去。
门一阖上,屋内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水珠拍打着床楞子,滴滴答答的没有尽头。
耿醉君向前踱了两步,走到隔扇罩那儿停了下来,也不出声,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如玉小心的抬了抬眼,只看见耿醉君背对着窗子,将整个面容都遮掩住了。心下不由得打了个突,愈发觉得不安,只得站起身缓缓施了个礼:“贱妾给爷请安。”
耿醉君就那么站在那儿,也没有叫她起身,她的长发顺着脸睑披散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荷荷的雨水狠狠拍打着屋檐,将琉璃瓦摆弄得滴答作响。
好容易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耿醉君由胸前取出一颗金丝香木禅玉珠,轻轻地放在黄花梨方杆炕桌上,似笑非笑地说:“这是难得的珍宝,现在赐给你,喜不喜欢?”
如玉有些惊愕的抬起眼,一下便望进耿醉君深不可测的眼眸,心里一颤,又垂下头轻轻说道:“此物如此贵重,贱妾受不起。”
耿醉君收了笑,缓缓踱步到如玉身后,眼睛盯着她白皙的耳垂,轻轻地说道:“那什么是你受的起的?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一句话语说得柔情似蜜,好似对心上人的喃喃细语。
如玉一听,脸上像被打了一巴掌,整个人的心尖儿都是颤的,右手紧紧的握成拳,强忍着没有跳窗而逃。
耿醉君见如玉没有反应,便侧过头去瞧她,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得眼神一顿,沉着声音说道:“这是怎么了?”
如玉恍若未闻,面上呆呆的看着前方,这个危险的男人就站在身后,鼻息中呼出的气息轻扑扑的飘到脖子上,拂起一阵涟漪。
耿醉君见她不语,也不催促,心下叹一口气,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踱步至卷草纹书案前站定,拿了面上的几幅字看着。
如玉本狠狠地在脑子里搜刮一切可行的说辞,这样一番下来,看似装傻充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只要我不认,你手上没证据,又能拿我奈何?这般打定了主意,一个转身却见耿醉君长立于身地赏析字画。如玉颇感意外,挑了挑眉,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垂着手在一旁静候着。
耿醉君侧着身子,视线越过手中的百长纸,落在那个纤弱的身影上。
亭亭独立,如琼脂一树,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再往上看,清晰可见的锁骨、线条优美的颈项,只是眉头略微蹙着,似有万千烦恼深埋于心。外屋熏着沉香,淡淡的若有似无,隐隐约约的就钻进人的鼻子里去。
耿醉君恍了一会神,定神一看,又见如玉紧紧攥住的双手,不由得在心里低叹一声,手中略顿了顿,慢慢说道:“你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如玉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便绞着帕子发起愣来,突然听到这么一听只微微一顿,低着头耷拉着眼皮说:“回爷的话,贱妾没有什么要说的。”
耿醉君嘴角渐渐显出几分笑意,放下百长纸转身面对着她:“是吗?”
如玉心里打了个颤,这人高深莫测,脾性难以捉摸。那夜在‘与谁同坐’轩内的暴行让她怎样也忘不了,而他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更是让她无法读透,就像是深陷在一团迷雾中,叫人怎么也看不得真切。
耿醉君见如玉不语也不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离如玉只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了站定。
随着耿醉君愈来愈近,如玉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侵袭而来,心中的一个声音在大叫着‘快些跑!’,只是一抬眼看见耿醉君的那双重瞳后,眼睛就怎样也移不开,眼眸中央的褐色瞳孔如日全食一般,将人吸嗜进去,而脚底也仿佛被定了钉子,半分不得动弹。
耿醉君停了脚,嘴角的笑容更甚。此番的他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鼓角料峭,这样的淡雅和熙,反而显得容色更加秀美。他低下头瞧着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神色柔和,仿佛怎样都看不够。
如玉被这么一瞧,手心里都微微出了汗,这样含情脉脉的模样是要摆给谁看呢?本来两人就是不相往来的主儿,如此神情要是让旁人看去了,大指都会感叹他的深情罢。如玉稍一迟疑,便退开一步弯下了腰。
耿醉君一愣,在这淮康城中,他从来只有被仰望的份儿,哪还有过被女人这样不待见的。
窗外的天色又暗了几分,屋子里一片阴晦冷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