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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五周年纪念品出炉,佟寅生采纳了宋玉芳的建议,订购了一批儿童用具。
这天,宋玉芳正忙着清点礼品数目,准备出门去拜访客户。
何舜清从顶楼下来直奔这边,见她要出门的样子,便问道:“密斯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打从除夕的那次相遇之后,宋玉芳只要一听见何舜清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起来。回过头,只管低着脑袋,让刘海垂下来,遮住自己表情,小声答道:“这……这我说不好啊。”
只见何舜清弯唇一笑,听在宋玉芳耳中,格外使她多想。
“那这样吧。”何舜清举着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明天上午十点钟,你不要出门,来孙老办公室一趟,关于上次的农村调研,有些议题还想找你深入地谈一谈。”
无论私下里的关系有多么说不清道不明,工作上的事,宋玉芳还是不敢耽搁的。只是孙阜堂出面谈的,必然不是小问题,这就让她有些心底发虚了,弱弱地答应道:“好是好,可孙老他找我……”
何舜清并不需要她往下解释,一下便知其心事,笑着安慰道:“放心吧,你只需要畅所欲言。至于别的问题,我们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士能够做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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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点,宋玉芳依照约定,敲开了署理副总裁的办公室大门,先就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孙老,何秘书。”
孙阜堂微笑着指了指何舜清:“电话已经接通了,就等你了。”
何舜清的笑容显然更为热情一些,举着听筒,无声地说了一声“请”。
“我这是要跟谁谈呀?”宋玉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怯怯的样子,有些不敢上前。
孙阜堂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转眸看看何舜清。
这种表情看在宋玉芳眼里难免更为紧张起来,她实在不知道这甥舅二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何舜清能猜到,同时业已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按照孙阜堂的交代,昨天就该向宋玉芳解释清楚找她上来的原因。可是,何舜清以为,准备时间越多,有时候效果越不如意。宋玉芳对于农村现状的深入了解都写在纸上,那是不用质疑的。就该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如是想着,何舜清的笑容变得愈加温柔起来,指着听筒轻声道:“上海分行的张庆元经理想跟你交流交流。”
宋玉芳吸了一口气,转过去抓了几下头发。北京不是一个经济为主的大都会,最出色的银行家往往是在上海滩成长起来的。更何况,这位置生死与度外,稳定停兑令有功的翩翩君子,早已是国人皆知的大人物了。
这叫她怎么不意外、不紧张呢?
何舜清先搬着电话机往桌沿上靠了靠,再往前略迈出一步。接着,一手拿听筒,另一手直接拽住宋玉芳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摊开,直接把听筒塞了过去。
孙阜堂盯着两个年轻人的手看得出神,然后取下金丝边眼镜,拿眼镜布擦着,双眼即刻失去了焦点。他想到,所谓社交公开,自己在国内也算见过不少,似乎还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呢。男的是驾轻就熟,女的也毫无意外。
难道这种拉手,对他们而言是平常的事?
这要不是眼前摆着公事要办,孙阜堂身为娘舅,还真有点想打听的意思。
只见此时的宋玉芳,已经连脖子都染红了,硬着头皮接起电话来,颤颤地向那头喊了一句:“张……张经理。”
“宋小姐,很紧张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笑声,“孙老是我的上级,你连孙老都辅助过,难道还会怕我不成?”
“我……怕生。不不不,我……”宋玉芳实在不知该回答什么,只管一直搔着头。
那头的笑声便更爽朗了:“好啦,不为难你了,况且这长途费也不便宜。”然后,口吻有了些许的严肃,“上回的调研报告,只陈述现状,没有涉及太多对未来发展的设想。我打这通电话,是希望你能大胆地畅想一下,我们银行应该怎样在农村发展。”
“这……”
何舜清见宋玉芳眼神有变,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大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便更进一步地迫使她作答:“电话费真的很贵,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说出来,千万不要假谦虚还空耗光阴呀。”
可是一旁的孙阜堂闹不明白他的命意所在,板起面孔训诫道:“舜清!这话实在说得不入耳。”又和蔼地望着宋玉芳,打起了商量,“孩子,你先想一想,别急于给出答案。你也可以选择回家慢慢构思,写一份书面的报告出来。”
宋玉芳口里刚提起一个“好”字,旋即一想,临时的对话,说错了还有余地可商量,要是回家慢慢研究,可不得拿出些深远的立意来嘛。因就改口称:“我这点见识哪里做得了大文章呢,还是就这样说吧。”又干笑了一下,对着电话征求张庆元的同意,“我想说一个简短的故事,是我所遇见的真人真事。”
张庆元自然不会阻拦,宋玉芳便将陈四菊所说的一个村子丢了小几十个孩子的事,略作一番叙述。
末了,宋玉芳问道:“张经理,依您看,为什么神职人员拐卖了我们的孩子,村民却没有坚持向教会讨说法,最后反而继续替教会耕地呢?”
何舜清身子向前微微一倾,很想听一听电话那头是怎么说的。
“洋教会借着传教条约,所到之处皆起教堂,以此为中心或购买或直接侵占田亩,这是自ya片战争以来,长久存在的问题。而我们国家的佃农如果要生存,那么不管这一片的地主是黄皮肤还是白皮肤,他们都只有委曲求全这一条路。”
宋玉芳轻笑一声:“以我的分析来说,这话对是对,却也不尽然。”
何舜清从笔架上随意拿下一管笔,拿起桌上的白纸,准备记下她的话。
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宋玉芳有些忐忑地拿手绕着电话线:“我认为,除了农民需要耕地来谋生而外,也不得不承认,教会对于村民是有一定的庇护的,有些时候也会关照到他们的生活。不管这种关照平不平等,有没有更深层的利益压榨和势力培植,总之这种交换是农民迫切需要的。因为在农村,还有一种非常糟糕的现象,就是丰年谷贱。年年不增收,年年吃不饱,贫农只能饿死、冻死,往上的中农富农就只得拿田亩来抵债,然后也变成贫农,重复着底层人的悲哀。那么,大地主怎么办呢?从内地逃来的农民就向我说过,交通较为便利的农村,地主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但在广阔的中原腹地之中,地主的应对方式往往就是弃地逃跑,留下大片的空地,这就留下孔子,让教会捡了便宜去。如果,我们有办法抢在洋人之前到达这些虽被荒废却可耕种的农村,同样也给村民庇护,以我们银行的官办优势,不以贱价收购粮食,甚至以一定标准充做储备粮、军用粮,那么对于解决农民生计、市价混乱,以及抵抗土地资源外流,都是有积极作用的。”
听完这篇长论,何舜清在纸上写下“火车”二字。然后抬起头,和孙阜堂相视一笑。
话机那头的张庆元则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想过,我们要怎样去到内地吗?”
这一问,宋玉芳才恍然想到,设想虽好,却隔着许多耗时耗财的硬性条件,毫无底气地低声答道:“修路、通车……”说罢,涨着脸,竟有些无地自容。
“说得很不错,辛苦你了,也感谢你。”张庆元笑着,请她把电话交还给何舜清。
“那我去忙了。”宋玉芳交出听筒之后,对着孙阜堂欠了一下身,这才沮丧地走了。
她以为自己弄砸了,完全没有想到张庆元其实很赞赏她的眼界,就长远来看,是有参考价值的。至于那些没考虑到的问题,就是银行总裁也未必能担保,一定能在哪个期限内敦促当局规范全国铁路网。
何舜清目送着她而去,这才转过眼来征询孙阜堂,是否出去听电话会更好。孙阜堂拿眼神回答他不必,他才将听筒放到了耳边。
张庆元问道:“你怎么看待宋小姐的想法?”
何舜清微笑着拿笔在“火车”二字下头,加了两道横线:“你已经问到关键点了,修路通车是一切经济蓝图的基础。”
“好,再来谈谈别的。”电话里传来一声笑,接着道,“关于内部刊物的问题,已经正式提上日程。我看呐,这第一期很有必要把各地分行女职员的面貌做一个专题,由各分行选取一名优秀者作为典范,到时亦会对她们做一个简短的采访。作为刊物的主编,我以为北京分行推宋小姐最为合适。从业务成绩上来讲,宋小姐、傅小姐一直是合作模式,分不出高低来,另外有位沈小姐,同样在伯仲之间。至于后期需要她们谈及在不同岗位上的体会,佟小姐也能列在候选之内。这样综合来看,宋小姐绝对是最拔尖的。”
“北京分行的实际状况,却由你这位上海分行的经理来分析。”何舜清往桌上一坐,挑眉笑道,“怎么,是怕我们挑选典范的时候会不公正?”
张庆元哈哈一笑:“我是头一次做刊物,难免忧心过甚。不止是对北京分行格外关注,各大城市的女行员,都在我的观察之中。话里如有得罪,请你多担待。”
又谈了几句工作之后,何舜清挂上电话。这时才察觉到,孙阜堂一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注视着他,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
“有什么事吗?”何舜清不明就里地问道。
“去忙吧。”孙阜堂了然地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