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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何舜清习惯性地抬手看了看时间。
小桂香便想到临出门时,玉仙儿交代她办的事情。办不好,回去又是一顿骂。因恐何舜清没那么多的耐心,连口水都不敢喝,赶紧先把来意说明:“不是这样的,我姐姐有笔积蓄,才存到你们这里的,这个却不好叫娘姨晓得。她要晓得了,姆妈也就晓得了。我姆妈一向爱管教,不让我们私藏……”
何舜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只不过这小桂香究竟没读过书,鸨母又常教她为了留住客尽量要把短话往长了说。这在一个忙碌的人听来,不能不产生一点烦躁。他微微地摆了一下手,直言:“找我,也是提不出钱来的。”
小桂香听了,吓得脸色惨白:“整整两百块呢,我姐姐得……”差一点她就把得接多少客才能攒下来的话给说了,头一低,脸上倒又添了一层红。
倒是何舜清有些动容了,不管这营生在道德上卫生上如何糜烂,也是人家的辛苦钱。因就改了颜色,替她考虑着:“提出来是真不行,不过……你们是不是有一种规矩,冬至那天会有热客给你们摆席面撑场子的?”
小桂香是个刚入行的孩子,想了又想,才不很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的吧。”
“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你姐姐,放宽心吧。”何舜清便有了主意,即使没有这样的规矩,也可以当是有。出于私人交情,帮一把弱女子,他还是愿意的。
小桂香自来知道何舜清不似旁的客人,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不单是寡言,甚至是反感她多问的。因此,不敢再向下问,早早地回到了胭脂胡同。
却不料玉仙儿这次并不嗔怪她,反而笑着关心她:“跑了一日也蛮吃力,侬先去吃饭。”
小桂香不安地舔着上唇,诚惶诚恐地问道:“姐姐,这辰光侬又不急了?”
玉仙儿一手掀开茶盖子,悠然地拨了几下茶汤,笑道:“吾急啥,孙老爷上趟到此地请吃酒,吾听来清清爽爽,晓得伊拉银行要拆烂污。”
“那……”小桂香更不明白,哪有明知要赊本,还赶在前头往水里撒钱的道理呢?
“吾是为侬呀!”见她后知后觉又好赖不分的,玉仙儿连连摇头叹气,问她道,“长远不见何大少了伐?勿用难为情,吾阿是过来人。到冬至日,自己要上心巴结,阿晓得?”
小桂香这才恍然,李阿姐也好玉仙儿也好,一直劝她务必攥牢了何舜清。可不是她不想攥,这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因就又在心里叹了一回命不济,嘴上习惯性地蹦出:“晓……”才说了一个字,又讪讪地垂下了头。
玉仙儿为人爽利,哪里看得了这样,便赶紧打发道:“哦呦,算了算了。吾嘴巴也干了,听勿听是侬的事体,自管吃饭去。”
小桂香更加地红起脸,愧疚的双眼完全不敢抬起来:“姐姐,那两百块……”
玉仙儿正了一下颜色,把茶杯放下,闷叹一记才道:“这碗饭阿好吃一世?孙老爷人好,但是有年纪了。吾假使跟伊嚒,运道勿好也不过几年光景。吾是没望头,只有等下去。但是侬有呀。想想办法,跟何大少逃出去。”说时,站起身来,掸了掸裙摆上的浮尘,便往外走了,“这两百块,算份子钿。”
小桂香站在原地,半天也没动一下。
玉仙儿嘴酸心却不坏,看事情也看得远。这条胡同里的姐妹,谁见了她不夸她命好,孙阜堂自打做起了她,向来是事少钱多,清闲得很,倒是她自己总把一句花无百日红挂在嘴上。今日一听呀,果然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看着别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无论是望远望近,终归心里有数,小桂香不免心里发慌起来,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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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玉仙儿替小桂香使了一点心眼,倒弄得何舜清那边耽误了报案的时候。办案的警察没来,倒是来了一群背枪的兵,一来就要交接袁平入职以来所有的业务明细。
一群人拥在楼下,闹得是人心惶惶的。
总处好几位高层都下来了,急急忙忙请管事的军官单独交涉。
何舜清在会议室里见到了来人,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上那金灿灿的帽箍显得有些不容侵犯。
军官一上来便没有好脸色:“这是我们陆军部的事情,你们银行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了!”
孙阜堂口里称是,却没有半点行动,反而不急不缓地坐了下去:“可袁平是我们的员工,那么陆军部的手是否……”
军官摘了白手套,示意身后的马弁递东西上来,接着举到孙阜堂面前,冷哼一声:“这是通缉令,孙老可得看仔细了,此事牵涉军政机密!”
何舜清上前一步,微点了一下头,解围道:“其实此事,大概是我们先一步发现的。一个小时前,已经向警察厅那边打过招呼了,那边要我们配合……”
“你们要想帮忙也不是不可以,从袁宅搜来的一张取款单,上头签名的两个人,恐怕大大地有问题。”军官显得很急切,总是在打断银行方面的谈话。
没想到这件事情一揭露,简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阵仗。
何舜清赶紧双手接了那张取款单,看了一眼,才道:“这个单子上,经办人一栏根本上就没有符合我们的规定,也没有盖上银行的章,可以说是完全不成立的。还有,这一位沈兰女士,就是站出来检举袁平的证人。”
军官点了一下头,向着何舜清连连扫了好几眼,然后转向一直沉默着的总裁许连山,几乎是在发号施令:“还有一位就开除吧。”
许连山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听不出来是什么样一种情绪,只管忙着去摸身上的雪茄。
倒是在旁的几位议论起不合规矩的话来。涉及袁平的人是该查,但是眼下连还没开始查,先把人给定论了,说出去可是不好听。做经济的可不比玩枪的,只要子弹够快,理由是其次的。
不过,那位军官似乎是有备而来,尽管提议很粗鲁,但该有程序仿佛都已经走了一遍过场:“据我所知,当日你们银行已经出了新规,不允许随意提现。我也不是直奔你们来的,事先已经向沈女士要过口供了,除她而外并没有其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那么,像这种视规定如无物的员工,你们还敢留下来,纵容他再出什么乱子?”
又是何舜清咳了两声,站出来道:“倒不是这样说,所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不比行军打仗,出了事都是速办的。”
这时候,一直不表态的许连山忽然接言:“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从严也从速。”
孙阜堂挪了一下眼珠,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等到把大佛请走,各自回了办公室之后,何舜清才向孙阜堂谈起:“许总裁先是什么都不说,一涉及去留问题,又突然表现出恳切的样子,恐怕是有借题发挥的意图在。我以为,这件事还是先放一放,不必急于给什么结果。谁耗不起,谁就先露马脚。对我们来说,也并不是坏事。”
“你什么时候宅心仁厚起来了?”孙阜堂望了他好久,才擦亮取灯点上雪茄,“为什么敢签这个名,还不是料定了有些环节实际上无人可找嘛,正好落得个左右逢源。你说说,做事情能这样吗?”
何舜清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我虽然都明白,但还是认为应该先停职调查。这样直接开除的姿态,看在旁人眼里等同于是被我们放弃了。有些人甚至有些势力为了控制事态,很有可能会让他永远开不了口的。这样一来,什么脏事尽可都往他身上推。”
孙阜堂吐出一个烟圈,夹着雪茄的指头在半空晃了两下,在心里笑着年轻人做事不懂转弯,然后才道:“停职也会给人施展身手的空间啊!倒不如干脆辞退,别给他留有什么余地,或许能震出几句真话来。如果这样都喊冤,那就只是做事马虎的问题而已。那样的话,岂但我们不敢用,介绍给谁都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想办法弄张车票,送他远离是非,也不失为一种补偿。”
何舜清一脸恍然,大出了一口气之后,起身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何舜清才耷拉着脑袋回来复命:“他说今天头疼,休息两天或者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看来他是有意的,或者说本来也就在袁平家族的利益圈子之内。”
孙阜堂对此似乎毫不意外,沉沉地点着头,道:“我在想,这时候掀起大浪来,真的好吗?拔出了毒瘤,留下的空档,就如你所说,那位……”抬手超总裁办公室的方向一指,更加地把声音放低了,“难道就不会动什么念头吗?”
“那么……”
孙阜堂陷入了沉思,面前的玻璃烟缸简直堆满了烟蒂。他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走到窗台前停下,看着马路上亮起的电灯,终于有了主意:“下个帖子,就约在今天,我要请一请客了。其实,咱们只需要问出袁平这条线上都有谁,至于做过什么,那得详查。再谈到动不动,就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