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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四平的脸色倒很平静,甚至有些骄傲:“犬子近来打赢了一场官司,事关一间大厂房的归属。听说这个厂房可不得了,法官如何判,牵涉着每年不下十万的利。因此赢了官司那天,他的委托人当场就说,要送一幢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给他。房契一到手,我就去那边瞧过了。原为了请个风水先生,商量商量怎么布置。谁知道里头的西洋家私,还是原封不动的呢。我这人呢也不是老古板,只要是地界好,甭管中西我都能住。这一来,我攒的钱就都闲下来了。加上聚贤楼那事儿,真是托你二位的福,这才没上当。所以我说,这些钱我全交代给你们得了。”
宋玉芳脸上的肌肉一直地打着颤,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最合适的话来致谢,却终归只晓得一再地鞠躬,道:“真是太谢谢您了!”她弯下腰时,望见傅咏兮还愣在那里呢,赶紧将人推醒,一起道谢。
马四平伸出手来一摇,道:“别忙着谢,我还有话呢。”
宋傅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您请说,能办的我们一定办到。”
马四平微微一笑,一面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一面说道:“谁不知道你们银行是zheng府的小金库,zheng府呢又是一群流水的兵。前不久,广东的督军不就撬了你们的库门,堂而皇之地劫走了近百万嘛。我跟普通人一样,对你们银行很信不过的。真金白银地给你们,你们敢打包票说,这几年内局势一定不变,敢保证这个钞票绝不跌价吗?便是你们敢那样说,又顶什么用呢。我想啊,往银行里存钱都成为一种赌博了,那我倒不如真赌一把呢。”说到这里,已把报上的一篇广告找出来了,举在身前示意道,“我瞧见你们登在报上的债券,有一种是替农商部发的,有这事儿吧?”
宋玉芳上前一步,大致扫了一下那则广告,便就点头道:“对,马老爷是想拿这个钱买农商部的债券?”
马四平颔首道:“是啊,如今这世道,真弄得人没办法。钱搁家里怕被人盯上,存银行保不齐还是有人盯着。所以我想来想去,还不如当一笔香油钱捐了呢。zheng府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发了这些个债券,就该给农村的穷人想一条活路出来。”
傅咏兮笑着点了一点头,忙道:“马老爷真是善人,您说的这个债券,最高面额是一千一张的,按票面的七折算,年息三分,每年还两次。您要是出一万块的话,到期之后,本息一块儿得还您……”
“嗨,不用说得那么好。”马四平对于这些业务上的套话,表现出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是望着修来生,才买这个债券的。心里其实还真不指望能回本,只要不是血本无归就成了。”
既然如此说了,宋傅两人也不多客套了,答应着立即回银行取合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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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天,这件事就传遍了。
唐茂年照旧是在休息室抽阿片的时候听见人家议论的。
一个道:“你说说,停兑令虽然是过去了,世面照旧是乱的吧。袁世凯一走,从前那堆债券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是天天躲呀,就怕被客户堵了。她们倒有能耐,这当口还能卖出去一万块的债券,很不错啦!”
另一个拍桌感慨道:“要不怎么说女人天生就好命呢!这媚眼儿一抛呀,那些乡下土包子哪经得住,就是要命也给了。”
听到这里,唐茂年眼睛忽然地一瞪。奈何身上绵软,半点起不得身。加上这会儿正衔着烟嘴呢,松口一问不就浪费了嘛。只得忍着好奇,把浑身的力道集中在眼睛耳朵上,听他们讲完。
不过,那两人惧怕傅咏兮的暴脾气,是招惹不起的,便也不肯往下说了。
唐茂年心想,怪道昨天压根也见不着宋玉芳,原来是巴结金主去了。这下倒好了,封口费再涨一点也不愁她拿不出来。
因想着,稍晚些时就干脆离了自己的办公桌,专等在女盥洗室门口。
没多久的工夫,宋玉芳果然出现了。
唐茂年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密斯宋。”
宋玉芳听见他这样大声,心里更加地看低了他三分,鼻子里轻蔑地一哼。
等到走近了,唐茂年便笑了笑,露着一口黄牙问道:“昨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了?”说着,就举起了右手,拿手指搓了搓。嘴角边的哈喇子,差点没流下来。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宋玉芳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挑着眉头直冲他挑衅:“对,我是忘了,忘了问你要回那两块钱了!”
情况不对呀,唐茂年眉头微微地一拧,暗地里想着,是不是宋玉芳得了何舜清的点拨,所以胆子也大了?
然而,她胆子大了又有什么相干。那天慌里慌张给了两块钱就是最大的罪证,说明他两人之间果然是有猫腻的。不过嘛,男人的新鲜劲头总是有个期限的,犯不着怵她一个黄毛丫头。便是闹僵了,拿不着钱就干脆把话捅给佟家那两兄妹。以佟寅生的心思,必然是不肯放过何舜清的;再以佟慧仪的心思,必然又不肯放过宋玉芳。那样一来,就算是得不着钱,好歹也出了一口气。更何况,佟家兄妹向来出手大方,未必就一点好处都没有。
想罢,唐茂年将手插在袋里,冷声威胁道:“什么意思,翻脸不认账了是不是?行,我这就去调查科把你跟何舜清……”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何秘书啊。”宋玉芳故作恍然,“银行上下那么多姓何的秘书,你今天要不说这个大名,我压根儿也不知道你前天说的人是谁。我之所以给你两块钱,完全是因为你把我骗到了僻静的地方,又挨着银行的后门。我要不对你言听计从的,难说哪个暗处就藏着你的同谋,要找机会把我拐走呢。可我既然跑出来了,就绝不上你第二次当。前天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再要来骚扰我,我才真要去调查科检举你呢!”说完,三脚两步地越过了唐茂年,将盥洗室的门重重一关。
平白被耍的唐茂年哪里会服气呢,恨得咬牙暗道:“你们之间真要没什么,白给我两块钱还能放过我,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好好好,这是你们先狗眼看人低的,别怪我不客气!”
于是,他又跑出去,神秘兮兮地把佟寅生单独叫到了一边。先递上一根烟点着,然后抬手遮着半张嘴,小声道:“何舜清何秘书,似乎私生活很不检点。”
佟寅生吐出一股白烟,眯着眼睛,冷哼道:“私生活……”
这种话听不听都一样,再想整何舜清也犯不着用私生活当把柄。因为但凡涉及了这一方面,大概全行上下没有谁是干净的。太容易被反制的招数,用了也是白白地搅浑事态。
唐茂年也知道这层道理,这不过是他言语上欲扬先抑的招数罢了,随即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份不检点似乎带到了工作上,或者还因此发生了一点儿招考黑幕。”
“什么意思?”佟寅生果然很吃这一套,人一下子就站直了,“你仔细说说。”
唐茂年毕竟是走在自己臆想出来的死胡同里,把一件假绯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说了,脸上还得意地笑着,自以为是在佟寅生跟前立功了。
哪知道佟寅生跟宋玉芳也算有点旧交情,只不过不是好交情罢了。更为要命的是,正是佟寅生与宋玉芳的旧交情,才把何舜清给牵扯进来的。
从佟寅生的立场看来,所谓阅卷期间的投怀送抱,或者是何舜清在收集什么证据,譬如宋玉芳手里那份印错了的通知单。
那件事情虽然最终是找了替罪羊去应付,但是眼下总处正风风火火地查错呢,往事重提终归不好。
佟寅生心里一急,对着唐茂年便是一踢:“我看你是闲的!”
“我……我可没乱说呀。”唐茂年绝料不到,三个人谁都不按他的设想走,急得眼睛都快跳出来了,“我这双眼瞧得真真的,况且宋玉芳给的两块钱……”
封口费倒的确说不过去。
不过,会不会是何舜清一直憋着坏,不肯放过这个把柄,然后宋玉芳一个穷丫头哪边都不敢站,所以才不想唐茂年把她供出去的呢?
这也很说得通。
不管怎样,就这件事分析,全然不值得冒这个险。
佟寅生一面想着,随口问了问:“那两块钱呢?”
这下,倒让唐茂年窘迫得不行:“那,那两块钱……我,我拿到手就……就去打了个茶,茶围……”
大烟鬼的话真是越听越邪乎,佟寅生摇了摇头,将烟含着,转过身走了,口里还说道:“你呀!我看你就是阿片抽多了,眼花了。”
“我怎么会呢……”唐茂年偏是不死心,追在后头还想解释。
佟寅生被缠不过,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塞在了唐茂年的上衣口袋里:“得了得了,拿去吧。往后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
唐茂年见他拿了票子,当然先就不追了,而是急着拿钱出来看数目。
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块钱。
这倒更让唐茂年犯糊涂了:“宋玉芳这是什么命啊?”
但不管怎么说吧,十块钱终究还是到了他手里。且先去潇洒潇洒,过后再想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