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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不少酒,楼础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倒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看什么都觉得美好。
张释虞趴在桌面上,时不时嘀咕一句,他的几个妹妹、堂妹或是跟他一样卧桌,或是坐在那里傻笑,都已游离物外,只有欢颜郡主还能与楼础对饮。
“说实话,你一定觉得我们这些宗室女儿不可理喻吧?”
“嗯……”楼础正用三分清醒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欢颜郡主大笑,“你已回答了,这不奇怪,我听说过外面的许多传言,将我们说得极为不堪,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天下最坏的女人。”
“我倒觉得你们都很……特别。”楼础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欢颜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忍住,举杯敬酒,还没开口,又笑起来。
楼础不明所以,渐渐地,七分醉意做主,他也笑起来,没有来由,没有目的,只是非得笑出声才觉得舒服。
张释虞的一个妹妹正在傻笑,被另两人的笑声惊得暂时清醒,呆呆地问:“你们在笑什么?”
“我笑天下人可笑之处。”欢颜举杯一饮而尽。
“我笑天下人竟无可笑之处。”楼础也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张释虞的妹妹不肯落后,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不等开口,直直地趴下。
“你要娶的人可能是她,她,还有她。”欢颜连指三人,其中一位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泣,像是刚刚受过冤屈。
楼础凑过身来,小声道:“你知道吗?我一个也不想娶。”
欢颜昂起头,“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我们都是坏女人?”
楼础摇头,“因为……因为……我知道这是陷阱,谁嫁给我谁会一块倒霉,哪怕只是定亲,也会受到牵连。”
“我不怕……我们不怕受牵连,恣意妄为就是我们的名声。”
楼础还是摇头,但是清醒重占上风,更多的话不敢再说,问道:“陛下为何对你们如此宽容?”
“陛下说了,天子天子,不能号令天下反而受制于人,算什么天子?小时候,讲经的老学士总是讲这个理应、那个不可,陛下稍大一些之后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登基,绝不接受礼教束缚,相反,自己要给礼教定规矩。”
楼础相信这是皇帝能做出的事情,“原来如此。”
“陛下又说,礼教其实是个好东西,天子要用它御下,而不是自缚手脚,宗室当中,也只有最亲近之人,才有资格违背礼教。”
“陛下喜欢少年人。”
“嗯,因为陛下少年时受过许多苦。”欢颜略略歪头,“知道吗?一谈起陛下,你和世俗之人没有区别,都在想方设法揣摩陛下的心意。”
“这不正是陛下的期望吗?”
“不是我的期望。”欢颜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幽幽道:“我们是在皇帝庇护之下被惯纵出来的人物,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恣意,却不知道拿这恣意做什么,无非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可我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恣意之人,万乘之威不足以夺其志,江湖之苦不足以变其心。”
“或许有。”楼础不觉也是悠然向往。
两人默默相对,目光分别盯着不同方向,楼础举杯,欢颜也举杯,都不说话,同时饮下,同时发现杯中无酒,同时微微一笑,同时放下杯子,然后继续发呆。
外面响起传更的梆子响,欢颜连试三只壶,又倒出两杯酒来,微笑道:“还没谢过楼公子。”
“谢我什么?”
“你将让强谏的机会让给我,为此惹恼了长公主,她觉得你两面三刀。”
楼础笑了两声,举杯道:“你强谏过了?效果如何?”
欢颜喝光杯中酒,“陛下嘲笑我,说我太想当男儿,必是当初投错了胎,还说他会考虑我的话,但他不会,我知道,陛下根本没将我的话当真。”
“陛下没有发怒,已经是对你的宽容。”
欢颜摇头,“那不是宽容,那是……轻视。陛下对我们所谓的恣意,就只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真正不受礼教束缚的恣意,只属于陛下一个人。”
楼础没法回答,想给两人斟酒,结果桌上七只酒壶都是空的。
“我真傻,我们这些人都很傻,以为能够与陛下一样恣意,其实是一群小小的弄臣,还不如自小受到管束,早早明白尊卑之别。”
欢颜眼圈一红,似乎要哭,楼础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她。
“怪不得姐妹们都说你一无是处,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只会写文章挑别人的错吗?”
楼础想了想,点头道:“我只会这个。”
“哈哈,好,你来挑挑我的错。”欢颜没有流泪,笑容重回脸上。
“郡主……时常忘记自己郡主的身份,殊为不智。”
“没意思,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挑出的错,也是我们这些人都有的问题。”欢颜不满意,强迫对方说真话的样子,与皇帝倒有几分相似。
“郡主名过于实。”
“你觉得我不配当郡主?”欢颜有点好奇了。
楼础摇头,“郡主只是称号,郡主常说‘恣意’,这两字才是你的名,郡主仰而求取,每每不得,因此心神疲惫,常如囚徒,受困于囹圄之中。此乃我所谓的‘名过于实’,郡主……”
“别说了。”欢颜大声道。
楼础的醉意消退三分,起身拱手道:“夜色已深,明天还要迎王,郡主也早些休息吧。”
欢颜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歉意,“诸王回京,我们连表面上的这点恣意也会被夺走,今后再不能与楼公子饮酒谈论。”
“不受万乘之威、江湖之苦,怎知恣意之心是真是假?”
“也对,让我最后敬你一杯。”
酒都喝光了,欢颜递过来一只空杯,“以无酒之空杯,敬无实之恣意。”
“以求实之心境,敬高己之空名。”
两人做出饮酒的动作,扔下杯子,各自转身,楼础走出房间,再不回头。
次日一早,楼础被乔之素推醒,用冷水连洗几遍脸,又让仆人全身按摩,以消酸痛,等到上马时,楼础觉得好多了,只是头还有些沉重。
十里亭外,数座彩棚已经搭好,各家仆人正在忙碌,主人或躲在车里,或立于树阴下,等候济北王的队伍。
张释端等人昨晚喝多了酒,全都在车里不出来。
楼础无聊,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极目远眺,望见一座连绵不断的军营。
乔之素跟上来,说:“五座西征大营,这里是其中之一。”
“朝廷定下日期了?”
“半月之后。”
“到时候一切自见分晓。”
“当然,大将军亲征,秦州叛乱旬月可平。”
两人说的不是一件事,楼础笑笑,不再多说。
亭子那边传来马蹄声,乔之素道:“宫里也派人来了。”
他说得没错,数十骑从洛阳方向飞驰而来,旗帜飘扬,只能来自皇家。
两人驰回原处,看到邵君倩正与兰镛谈笑风生,从邵君倩身上看不到半点受皇帝责备时的窘迫模样。
乔之素跳下马,远远地拱手行礼,笑道:“邵先生亲来迎接,陛下必是想念济北王甚矣。”
楼础也过来相见,因为不太相熟,只道:“邵先生辛苦。”
兰镛朝楼础微点下头,目光却不看他,向邵君倩拱手告退。
剩下三人互道寒暄,乔之素很快也识趣地离开,邵君倩请楼础走出几步,远离人群,小声道:“我昨天刚见过大将军与中军将军,又谈了谈那件事情。”
“父兄做主,楼家上下唯马首是瞻。”
邵君倩曾口头传达皇帝密旨,希望大将军暗中除掉冀州的皇甫家,楼础一直在外,几天不了解进展。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大将军对这件事似乎不太热心。”
“大将军临敌数十万,尚且镇定自若,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
“哈哈,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楼公子,请再借一步说话。”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邵君倩道:“伴君如伴虎,楼公子看到了吧?”
“如此方显臣子之忠。”
“哈哈,说的是,就怕臣子有忠君之心,却没有忠君之命。”
“邵先生最受陛下宠信,天下人谁不羡慕?”
邵君倩向远处的人群望了一眼,“我自己就不羡慕,每日里战战兢兢,提着脑袋进宫,怀着死心出宫,难以为继,难以为续啊。”
邵君倩的话越说越不对路,楼础道:“邵先生之忠,昭如日月,陛下聪睿,必然看在眼里,断不会亏待邵先生。”
邵君倩嘿嘿冷笑两声,冷冷地说:“刺客洪道恢,在被抓的第三天,其实就已招供。”
虽然早有预料,楼础还是吃了一惊,强作镇定,“那就该立刻抓捕同党,以安人心。”
“同党太小,背后只有一条大鱼,陛下不太满意,想钓更多、更大的鱼。”
“陛下神武,非常人所及。”
“我说的小鱼,其中一条正是楼公子。”
“我?身为大将军之子,免不了会受恶人诬告。”
“你不信我?哈哈,没关系,楼公子不是要唯父兄马首是瞻吗?等你回京,多与大将军、中军将军聊聊,然后咱们再谈。”
楼础正要开口,远处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叫道:“济北王殿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