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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
家家户户会在这天敬龙庆贺,以祈龙消灾赐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各家张灯结彩,齐聚一堂,阖家欢乐。
可是…………
今年,爹又没回来。
李清风神色有些木讷,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如柳絮般的白雪落下,可儿小脸冻的红扑扑的,正领着下人丫鬟手一手拿蜡烛,一手握桃枝,照亮房梁,墙壁,犄角旮瘩等地,用桃枝在银装素裹的院子里敲敲打打,驱赶蛇虫鼠蚁,很热闹。
这是娘亲老家的习俗:二月二,敲门框,金子银子往里撞。二月二,烛照梁,游蝇蝎子不上房。
沧州习俗不同,娘亲却把老家的习俗坚持了二十年。
小时候问娘,“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祈福拜神要安静许多。”
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在娘家十几年,再回娘家已是客。路上车马慢,一封家书来来回回要耽搁几个月,等家里生意稳定后,娘便在家照顾你们姐弟,所以一年到头只有二月二按照家乡的习俗捯饬府里府外,想念家乡。”
…………………
李清风收回思绪,起身关上窗户,把桌上装有吕王的木匣子绑在身后,腰间悬着东越战刀,环顾一眼屋子里熟悉的每一个物件,可儿那丫头的细绢腰带还落在床上,笑了笑,转身走出屋子,关上房门,径直走向李府主庭院。
抬头,看了眼天上落下的柳絮白雪越来越多。
李清风神色坚定,脚下一步一步踏实没有犹豫,来到主庭院,一言不发跪在芙蓉阁门口。
屋子外头寒风呼啸,冰冷刺骨。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暖床丫头素婉拿了件裘毛狐皮大氅还未靠近少爷,便被李清风温声退下,连带着在院子里扫雪的丫鬟下人也一并退走。
眉宇间流露丝丝刻在骨子里百依百顺的素婉三步两回头,在走廊里拉住小脸红扑扑急忙从别院跑来的可儿,细心拍掉她肩上头上的落雪,又捋顺可儿腮边散落的几缕青丝,这丫头昨晚在少爷床上哭了一整夜,哭的双眸红肿,让少爷大呼心疼,今早又偷偷的抹泪了。
素婉伸手抹去可儿脸颊上已经化作两道冰霜的泪痕,轻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笑着送少爷去江湖,比千言万语都好。”
可儿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珠儿,紧闭唇瓣不出声,因为少爷说过,让女子落泪,即使提笔画出万里江山,也是败笔。
可儿没有说话,只是动作轻柔的依偎进素婉怀里,目光怔怔,望着跪在雪地里的那道身影。
天上雪不止。
地上人不起。
少爷肩头的雪,厚一寸有余。
素婉拍了拍可儿的肩背,安慰道:“十年前,少爷拜吕温枝为师,打铁时伤筋动骨受伤皆是你悉心照顾,为少爷活络筋脉直到很晚才睡去。十年后,少爷拿起剑,肩上挑的也不再是风花雪月和美酒胭脂,挑的是三江五湖,鲜衣怒马的江湖。”
素婉顿了顿,看着少爷背影,接着道:“还记得许老收留我们时,说过的话吗?”
可儿点了点头,“女子的手,可以不捏针线做女红,不拿戒尺书本相夫教子。”
素婉把裘毛狐皮大氅披在可儿身上,点了点头,“记得便好。”
总管家许金武站在芙蓉阁门口,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走进屋内,轻步来到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身后,轻声道:
“夫人,少爷年幼时便羡慕江湖上的游侠儿来去如风,姿态潇洒,即使知道岁月催人,江湖磨人,却未曾退缩一步。
夫人可知,笼中雀即使羽翼丰满,离开了笼子也飞不远,这便是夫人和老爷希望看见的?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养胸中浩然正气,行光明磊落之事,只要少爷不败坏李家门风,闯个江湖,又何尝不可?”
许金武笑了笑,拱手道:“夫人放手,雏鹰便可翱翔长空。”
李白茶美眸红肿,显然哭了一整夜,蹲在娘亲身旁,拉着娘亲的手,笑着说道:“娘,弟弟性子随您一样执着,还记得弟弟五岁时看见您和爹的书信,便日日夜夜掰着手指头数,盼着腊梅开,弟弟说腊梅开了,爹娘也就回来了,娘回来会给弟弟买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而那年,您和爹没回来,隔年您便让下人把府里腊梅全都连根拔起,因为花开了让弟弟失望了,从那之后,您就再没离开。”
李白茶把头轻轻放在娘亲腿上,笑着笑着流泪了,外头不比家里有丫鬟伺候周全,怕弟弟在外头吃苦受难,虽然万分不舍,可李家男儿没有一个孬种,紧紧握着娘亲的手,哽咽道:“如今弟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一直跟在许老后面要糖葫芦吃,也不再是那个让我给他把着尿尿的小家伙了。娘亲可否剜去心头肉,让弟弟去闯一闯?只有娘亲同意,弟弟才会走的安心坦然。”
李清风的娘亲洛南妃早已泪眼朦胧,清风白茶的寓意是不争名利,偏安一偶得以置身事外,儿子女儿都是心头肉,少了一块便会要了洛南妃的半条命,一个妇道人家掌家,顾虑自然要多上许多,轻轻道:“儿子大了不亲娘,茶儿,外面雪大,给风儿披件外套吧,免得感染风寒。你爹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李家只从商。”
李白茶一直摇头,泪如雨下,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洛南妃抚摸女儿脸颊,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掌家,闲言碎语本就多如牛毛,偶尔还会和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争个高下,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如今大梁朝风声鹤唳,佞臣当道排除异己,风儿当个太平侯爷,李府上上下下才会安宁。”
李白茶抬起头,愣道:“祖父死后和朝廷不再有瓜葛,弟弟去闯江湖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端坐梳妆台前的洛南妃幽幽一叹,“若是甩了个干净,倒好了。”
总管家许金武永远是一副温和模样,说道:“夫人大可放手,那些人敢来沧州,东越不会答应。”
洛南妃眼前一亮,随即叹息一声,摇头道:“仙儿那丫头灵气四溢,相貌更是出众,可惜生在东越。”
许金武双眼闪过一抹精光,笑道:“李府若是真的能置身事外,老奴和公孙羊早就离开了,夫人又何必自欺欺人?”
李白茶眨了眨眼,没听懂,看了眼窗外大雪,虽然心忧弟弟身子骨,却并未插嘴,静静听着。
唉!
洛南妃眼眸闪烁着别样心绪,轻声道:“许老的意思,草木同烈阳争春,可活?”
许金武笑道:“可活。”
———就在此时,从后院突然飞来一口断刀,如陨石坠落插在李清风身旁,连接断刀刀柄的锁链末端,一道披头散发形如枯槁的鬼影掠下房顶,怀抱灵位,向着芙蓉阁说道:“放。”
声音沙哑且厚重,如同寺庙梵钟,悠扬深远。
只有一个字,却气势十足。
余音绕梁,震的雪花短暂停滞空中,几个呼吸后再飘荡落下。
一朝疯魔的公孙羊来了。
雪中。
李清风不曾转头看公孙羊一眼,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让木匣子里的吕王出鞘,插在跟前的台阶上。
他有一剑,去意决。
有立志向。
如同南来长风。
公孙羊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丝毫不惧冬日寒冷,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来到芙蓉阁压根儿没看过李清风一眼,一抖穿透他琵琶骨的漆黑锁链,那口断刀再插_入地下一寸。
无形罡气瞬间冲散院子里的积雪,他周身三丈之内的地面,不见一点白。
拿断刀助吕王入江湖。
或许他知道有颗新生剑草,正向阳。
———芙蓉阁内。
李白茶急忙跑到窗边,看见院子里的那道枯槁鬼影,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她知道弟弟可以如愿以偿了,画地为牢在后院给祖父守灵的公孙羊,是李府的禁忌。
转头看了眼许金武,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止不住,弟弟远游了,如浮萍,会吃苦,她心疼。
抹掉脸颊泪痕,拿了件大氅跑出屋子给弟弟披上,她却忘了给自己披件外套,雪里冻的双肩直颤抖,拍掉弟弟头顶的落雪,笑道:“弟弟,出门在外,记住越漂亮的女子越会骗人,每个季节写封家书回来,否则不管你在哪,姐姐也要把你拎回来。”
李清风反手把大氅给李白茶披上,鼻子一酸道:“姐,我不冷。”
李白茶紧了紧身上大氅,双手捏起秀娟小拳头就往李清风胸膛锤去,没敢用力怕打疼了弟弟,“李府这么多丫鬟下人还不够你使唤,非得去江湖瞎折腾…………”
都说雪中的腊梅艳压群芳,面前梨花带雨睫毛染冰霜的姐姐,乃人间最动人,名满天下的百花谁敢压。
李清风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
李白茶实在忍受不了寒冷陇上心头,起身回到屋内,便听见娘亲的语气哽咽,“茶儿,这几日就在芙蓉阁陪娘说说话吧。”
许金武来到李清风身旁,笑道:“少爷,江湖险恶,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闻言,李清风笑逐颜开,面朝芙蓉阁磕了三个响头。
李清风起身,转头发现公孙羊不知何时回去了后院,只有石梯上的那道裂痕逐渐被白雪吞没。
把吕王收进木匣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不敢进屋和娘亲说句话。
许金武关切道:“少爷,多带些银票,回来清瘦了,夫人受不了。”
路过走廊,接过婉素递来的包袱,拍了拍眼睛都哭肿了还在哭的可儿的丰_臀,凑近头小声道:“可儿,多吃点,再长大点,少爷喜欢。”
总管家别过头,负手先去府门口等候。
素婉瞪大眼睛,识趣的背过身,连连称赞,“今年的雪比去年的要好看咧。”
可儿咿呀一声,脸颊红似血,竟然大胆的把少爷手掌放在自己的胸脯上,糯糯道:“以前的贴身衣物穿不下了,可儿亲手绣了一件鸳鸯肚兜,少爷想看吗?”
李清风多抓了几下掌心的柔软,伸出手指点了点可儿的精致鼻头,笑道:“多绣几件,撕破了才有的换。”
可儿羞涩轻嗯一声,细弱蚊蝇。
李清风嘿嘿一笑,转身向着府门口走去。
以此来冲淡离别伤感,效果甚微,聊胜于无了。
府门口。
总管家许金武唠叨多嘱咐了几句,李清风每句都记在心里。
拜别这个比祖父更像是自己祖父的许老,走的果断。
李府外。
冻的直搓手的丁马夫牵着一匹神武的枣红色高头大马走来,憨厚道:“少爷,趁着时辰还早,现在动身,夜晚能赶到连云堡投栈。”
李清风回望一眼李府府门,点了点头,“走吧。”
大梁朝历六十八年。
下大雪,连续半月。
长风冻三窟不止。
这一年,李清风一剑一刀,踏入江湖。
出了城。
他问了南风,而南风正知他意。
吕温枝说过:失意时问南风,才能得意过春风。
丁马夫在前头牵着马,一直傻乐呵。
雪中。
两人一马,留下一长串的脚印,越行越远。
直到遥望不见。
一道身影才缓缓走下城墙。
此时。
看见一只信鸽飞出城外,那道身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