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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家人,涂灵簪空洞的眸子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彩。她抹了把脸,李扶摇说的没错,自己已经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此时战败而归,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母亲和阿缨的尸首了。
往后是悬崖,往前是地狱,但自己没有停下的理由。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害了母亲和幼妹……
她猛地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哑声喝道:“幽州刺史何在?!”
泰元三年十一月初九,幽州大雪。
霍成功带着一万人马与慕容恪一战,佯装大败,退回幽州城内,慕容恪乘胜追击,紧咬着霍成功进入幽州矿山腹地。
幽州产煤铁,自从战乱后,矿山荒废了许久,只留下了地底阡陌交错的矿洞。涂灵簪见慕容恪的大军已经追至矿山,便举起令旗下令:“杀——!”
埋伏在矿洞里的乌鸦和李扶摇接到命令,即刻带着一千骑兵手持大刀阔斧,将矿洞中的支柱一根一根全砍断,然后率着骑兵从最后一个洞口撤出。慕容恪的军马追到一半,只觉地面一阵颤动,脚下的地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坍塌。
慕容恪在部将的护送下慌忙回撤,侥幸逃出一命。可惜五万步兵却是奔跑不及,随着坍塌的地皮尽数坠落深渊。当最后一根支柱倒塌,矿山下凹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坟冢,将慕容恪的五万人马尽数坑杀。
当初浩浩荡荡直逼长安的十余万敌军,仅剩不到三万人。慕容恪惶如丧家之犬,退至塞外。
殷红的热血喷洒在雪地里,转瞬就被铁蹄踏碎。涂灵簪手握八尺长刀,一路斩杀,李扶摇握着剑紧随其后,为她清理背后的敌人。
两人背靠着背,战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雁寒山下围住了慕容恪。
见到杀父仇人的那一瞬,仇恨赋予了涂灵簪无与伦比的勇气。她不知疲倦的斩杀掉挡在面前的任何一个敌人,然后飞身下马,将仓皇逃跑的慕容恪压倒在雪地里。
“我投降,我投降!”见大势已去,慕容恪举起双手,咽了口唾沫,贼眉鼠眼道:“汉人不斩俘虏,小王投降便是!”
阴风猎猎,碎雪迷离她清冷的眸子。
她压在慕容恪身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张丑恶的嘴脸,手中的长刀抵在他的咽喉处。涂灵簪满眼的血丝,恶狠狠的质问:“说!我父亲的行军路线是谁泄露给你的!”
“小王不知……”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肉,慕容恪吓得两股战战,忙讨饶:“女侠饶命,饶命!小王真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有告诉我姓名!”
涂灵簪沉默,似是在思考他这话的可信度。
慕容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你们汉人真是奇怪,自己窝里斗得欢,却不肯让外人来分一杯羹。”
“那么,”涂灵簪露出一泓讥诮的冷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黄泉之下,你可要好好向我父亲谢罪!”
说罢,她长刀一挥,鲜血四溅。慕容恪的首级瞪大眼,在空中划过一道血弧,又咕噜噜的滚落在雪地里。
……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涂灵簪终于在雁寒山的厚雪之下,挖掘出了涂侯爷的尸首。
因为一直淹没在厚雪之中的缘故,尸体并没有腐烂,保存得很完整,面目清晰得近乎残忍。涂侯爷的双手成爪状微微蜷曲着,双眼紧闭,嘴巴微张,似乎到死前都想从雪中爬出,可惜,他没有成功……
涂灵簪怔怔的坐在极寒的雪地里,望着父亲的尸首发呆。因为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安眠,她的眼中满是血丝,十指被冻得发紫,破皮的伤口被冻成鲜红的冰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那么失了魂般的坐着。
连夜的大战、搜寻尸体,她的力气早就耗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李扶摇乞求的看着她,鼻头通红,哽咽道:“师姐,求求你吃点东西去休息罢!你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涂灵簪恍若不闻。
过了许久,她空洞的声音才幽幽响起:“从十四岁至今,我打败过那么多人,却唯独赢不了我爹。爹说,只要有他在,我便永远只能是长安第二……可是如今,他死了。”
涂灵簪缓缓转过脸来,对着李扶摇凄惶一笑,笑得满脸是泪。她呜咽道:“如今我终于是第一了,为何我却这么……这么的伤心!”
话音刚落,她像是不堪重负般猛地朝前栽去。几十天不知疲倦的厮杀,浑身是伤,极度悲痛……她的身体终于成了强弩之末,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鼻腔也缓缓溢出血来,将胸口处染成一片刺目的腥红。
“师姐!!”李扶摇不知所措的抱起涂灵簪,声音因极度害怕而剧烈颤抖着:“来人!军医!军医何在!?”
涂灵簪不断的咳血,瞬间将他的胸膛染成透红。
泰元三年十二月初一,涂灵簪扶棺入京。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不被世人看好的少女带着三万军马从长安出发,一路收编残兵败将,竟能击退慕容恪十多万精兵。幽州一战,她更是一仗成名,名噪天下。
料理好父亲的丧事,涂夫人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或许是她与夫君鹣鲽情深,不愿独留于世,因此无论吃多少药都不见起色。
转眼快到年底,长安街一片欢天喜地的闹腾。人们似乎早已忘了几个月前兵临城下的绝望,忘了长安还有一个因战争而破碎的家庭。
侯府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涂灵簪哄了妹妹睡觉,便端了药膳到母亲房里去。
涂夫人歪身躺在绣榻上,衣裳空荡荡的披着,那双曾经温软的素手此刻瘦得嶙峋。她手中拿着一支铜雀簪,目光温和而凄怆。
涂灵簪给她掖了掖被子,强撑起笑来:“这簪子真好看,谁送的?”
涂夫人动了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她哑声道:“傻瓜,自然是你爹送的啊!这是我俩当年的定情之物呢。”
提到战殁的父亲,涂灵簪胸中一阵闷疼。她转过头深呼吸一口,强压住眼眶中的湿热,这才吹了吹碗中的药膳,柔声道:“阿娘,吃点东西罢。”
涂夫人就着她的手吃了几口药膳,纤瘦的手指珍视万分的抚着铜雀簪,忽然问道:“阿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从何而来么?”
涂灵簪动作一顿,垂下眼摇头。
“那是因为我与你爹相识于灵山寺,定情信物是这支铜雀簪。”似乎回忆起了极其美好的事,她勾了勾苍白的唇,叹息般说:“所以啊,你的名字就是灵簪。”
其实,自从父亲下葬后,她每日来给母亲喂药,都看见母亲拿着手中的簪子,将她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一遍……母亲的记忆紊乱,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大夫说她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一直知道,母亲是心病。自从她爹死后,母亲便再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好不容易等到涂夫人入睡,涂灵簪揉了揉鼻梁,这才拖着沉重不堪的步伐回房休息。
这天夜,长安城格外的静谧,四周只听见大雪飘落的簌簌声响。
涂灵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死去的爹和娘坐在她的榻前,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脑袋。涂夫人看着女儿,笑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说:“阿簪,娘跟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妹妹呀!”
“不,娘!”涂灵簪哭着从梦中惊醒,她伸手一抓,却是满手虚空。
涂灵簪摸了摸脸上的泪渍,怔怔的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她的心房。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猛地推开涂夫人的厢房……
一声呼喊被生生的扼在喉咙之中,她呆呆的望着屋内的一切,宛如脱线木偶般跌倒在地。
寂静的长安夜,大雪纷飞,凄清的侯府只听得到她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
温暖的厢房内,淡香袅袅。涂夫人穿着一身嫣红的婚袍,戴着凤冠霞帔,精致的红妆将她的面容渲染得十分的艳丽。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将一支半旧的铜雀簪捂在胸口,如同一名等待丈夫洞房的新婚妇人般恬静。
她踉跄着,狼狈不堪的扑倒在床榻前,拉着母亲那只苍白冰冷的、骨瘦如柴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的脸颊旁,如同将死的鸟儿般悲泣:“你再试试,阿娘,你再试着活下去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死……”
只是那具身躯早已凉透,没有了呼吸。
泰元三年十二月十九,涂夫人病逝。其长女涂灵簪顶替父母的位置,成了安国侯府的顶梁支柱。
泰元四年上元佳节,皇帝李平秋和太子李扶摇不顾朝臣反对,打破本朝女子不得为官的传统,让军功显赫的涂氏长女世袭其父爵位,封为新一代安国候。
安国女候在位六年,平乱七次,大小战役百余场,几乎战无不胜。至今为止,她是大殷皇朝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军侯。